叶芷安上车前的坚定参杂着不少水分。
等到纪浔也第二次离开,她就感觉自己的躯壳变成了一只漏水的壶,果敢无畏一点点地往下倾倒,打退堂鼓的心越演越烈。
壶里的水快要流失殆尽前,他忽然扭头看过来,目光灼灼,霎那工夫,漂移到她底下,不偏不倚地接住她所有外泄的勇猛。
他张了张嘴。
隔得远,叶芷安听不清,只能从他唇形大致推断出说的是:“别怕。’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效果显著,她还真不怕了,攥住方向盘的手卸了几分力。
她沉下心,认真回想他刚才对她说的那些要领,比如该在什么节点踩下刹车。
消化完这一串理论信息后,叶芷安重新将目光聚焦,看见李明宗正在不远处跟自己找来的司机交代着什么。
她知道李明宗看不起女人,这会说的无非是:“那娘们之前没玩过车,现在就是在虚张声势,没那胆子真正把命拿出来赌,待会你就给我保守开,要是蹭到我一点儿皮,当心我弄死你。
得亏李明宗只是个吃软怕硬又惜命的纸老虎,帮助叶芷安提升了不少胜算,卡在她嗓子眼的紧张气息又卸下三分。
同一个赛车女郎给出开始的指令后,车辆启动的声音划破淮山沉寂了近半个钟头的夜。
就在李明宗站立难安时,纪浔也依旧双手插兜,脊背微佝,嘴里嚼着叶芷安给的大白兔奶糖,一副游走于世界规则之外的漠然姿态。
他的目光一寸未收。
敞亮的车前灯,车里板着脸神情严肃的人,全映在他瞳仁里,化成腾腾燃烧的火焰,包裹住他心脏,让他体会到湮灭心跳的灼热快感,再一寸寸地经由脊骨蔓延至头顶。
他甚至能在这极短的间隙里,窥探到她坚毅的灵魂,拥有足够的力量托载住他糜烂的躯壳,新鲜的血液灌输他流脓的伤口。
还未分出结果,他已经开始想象一会儿该如何庆祝这场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胜利。
不愿被人察觉,他迅速收敛表情,将病态的愉悦藏得滴水不漏。
尖锐急促又绵长的刹车声持续几秒,带出一阵阵欢呼,等到叶芷安的车越过残缺的围栏,几乎贴上纪浔也双腿时,周围霎时一片死寂。
几秒后,响起更为热烈的呐喊。
叶芷安回过神,惊魂未定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下意识扭头看向另一辆车,停在自己身后。
是她赢了。
但她开心不起来,只想放肆痛哭一场。
整理好情绪的最后一刻,害她惶恐不安的罪魁祸首大步流星地绕到她身侧,曲指敲了两下窗玻璃。
叶芷安琢磨出他的意思,立刻降下车窗。
他压根不给她任何反应空档,单手扶住车顶,倾身探进去,旁若无人地吻住她的唇。
叶芷安难得想要回应他,却发现自己身体还是僵硬无比,连舌头都处于发麻状态,只能听从他的摆布。
渐渐的,她的意识开始游离,忽而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里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大抵是五年前在他车上留下那串红绳,之后顺其自然地与他发展成一段恋爱关系。
然而这跟她今晚以命相搏,甚至还是两条命的行为相比后,似乎不值一提,更荒诞的是,她居然还在人声鼎沸中,同他唇舌勾缠、交颈相拥。
纪浔也松开她时,眼睛还在笑。
叶芷安咽了咽口水,讷讷说:“牛奶味的,有点甜。”
“刚嚼了一颗糖。”
纪浔也心情大好,没脸没皮地补充道:“不过再甜,哪能有我们昭昭甜?”
这声彻底将她魂魄拉回躯壳里,漫过心扉的第一种情绪却不是羞赧,而是踌躇和慌张,随即被他眼底灼热的温度烫得猛然一缩,她感觉他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的兽,只要她在这时给出点主动的态度,他就能摈弃一切理智,扑倒她,含住她脖颈,
又亲又咬,释放出最为原始的欲念。
细小的动作被纪浔也捕捉,他一下子收敛外放的侵占性,哭笑不得道:“刚才胆子不是挺大的,现在又躲什么?”
“没躲......你让让,我要下车了。”
叶芷安打开车门,一时腿软,朝前去,纪浔也及时托住了她。
他的怀里有她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像藏着一枚磁铁,一粘上,就不想再离开了。
她顺理成章地放纵自己多待了半分钟,直起身,微抬下巴,一脸骄矜:“我说我会赢,就一定会赢。”
纪浔也当作没感觉到她手心粘稠的的汗,“我们昭昭可真厉害。”
赵泽也算彻底领教了小叶同志的厉害,拨开人群,朝着她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牛X。”
叶芷安笑笑,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瞧见李明宗阴冷的神色,当着她的面,泄愤似地朝刚才替自己开车那男人狠狠踹了几脚,这人也不敢还手,蜷缩着身子在他脚边疼得嗷嗷直叫。
纪浔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鼻尖哼出一声笑,“李大少爷怎么还打人,输不起呢?”
“哪儿的话,我这可是在感谢他刚才救了我一命,”李明宗扯开一点笑,鹰隼爪牙一般尖锐的眼神擒住叶芷安,“厉害,之前跟别人玩过?”
叶芷安不想在这种人面前失去气势,学着纪浔也阴阳道:“我哪有这机会玩啊?可能是天赋好吧,学车那会,教练还夸过我特别会踩刹车。”
赵泽夸张地哈哈大笑。
无视李明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纪浔也揽着叶芷安的肩朝暮山溪走去。
叶芷安突然开口:“纪浔也,你刚才怕吗?”
“不是让我相信你?那我还怕什么?”
“可我当时要是刹车踩晚零点一秒,你现在可能就被我撞下悬崖了。
不得不承认,她今晚能赢,全仰仗这一时的运气。
“要真只是运气,也只能说明阎王爷厌我烦我,不想收我这浪荡子,当然也说明??”
纪浔也拖着懒懒的腔说:“我和昭昭小姐,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对上他毫无修饰的深情眼,叶芷安心口砰砰直跳,那声“我们复合吧”险些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
空气安静下来。
高度紧张的神经得到释放后,疲惫感涌了上来,她的脚步逐渐又变得虚浮无力,只想找张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
这会人都聚集在山顶,暮山溪别墅区内灯火阑珊,走到半路,纪浔也直接将人横抱起,朝不许外人踏足的六栋别墅走去。
门口杵着两名保安,见到他后,整齐划一地推开了门。
纪浔也脚步一顿,扭头对其中一人交待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叶芷安昏昏欲睡,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被放到床上,身下柔软的触感让她短暂地重获清醒,眼皮掀开一条缝。
房间里的装修风格和陈设跟且停类似,简约大气,给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发懵的空档,纪浔也单手执机,走到窗边,给赵泽发去消息:【李明宗还没尝到甜头,不会就这么罢休。】
赵泽原本都想回市区赶下场局,听他这么说,将车停回停车场,边走边录语音:【他抖M啊?被你摁在地上摩擦两回,还想赶着上去找不痛快?不是我说,这哥们到底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跟这么厚的脸皮?】
纪浔也:【你现在在哪?】
赵泽:【刚停好车,往蓦山溪走去呢。】
纪浔也:【先回你的车上,我马上过去。】
他掐了屏幕,抬眸就见窗玻璃上倒映着的人影,正坐在床边懒洋洋地打着哈切,看的他心软塌塌地陷下一角,没有多想,转过身,半蹲到她身前,对着她的脸又指又揉。
叶芷安实在没力气,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他折腾,等他停下,哑声问:“这里还是暮山溪?”
模糊的意识,削弱她对时间流逝快慢的判断能力,总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纪浔也嗯一声,“先好好睡一觉。”
叶芷安困到眼皮直打?,却还是强撑着说:“我想说的话还没跟你说。
纪浔也亲亲她眼皮,“等你睡醒再说。”
她摇摇头,嗓音迟疑几秒,“我不想在这儿睡,不干净。”
时至今日,她还能回想起盛清月被人糟蹋后靠在床头孱弱的模样,心口堵得慌。
“放心,别墅每个角落我都找人重新装修过,尤其是我们现在待的这栋,连砖头都是新砌的,让你恶心的脏东西一点儿没留下。”
叶芷安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后脑勺贴上枕头不久,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要去做什么?”
纪浔也应该是说了什么,奈何她意识过于混沌,一个字都没听清。
十五分钟后,纪浔也上了赵泽那辆车,赵泽见只有他一个人出现,诧异问道:“小叶呢?”
“累了,在睡觉。”
“你就不怕李明宗趁这机会对她下手,好来胁迫你?”
这种可能性纪浔也不是没设想过,自然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当我请来的安保是吃素的?”
他都不担心,赵泽就更没有在意了,话锋一转:“李明宗除了能在赛车上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还能怎么对付你,总不可能跟个傻叉一样,雇人来把你狠狠揍一通?”
纪浔也后脑枕在座椅上,没说话。
赵泽骂了声脏话,“他妈还真是?等会,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可别跟我说,他要准备打你前,还特地给你支会了声?”
“是他自己亲口说的。”纪浔也放出一段录音。
赵泽仔细一听,确实是李明宗的声音,两分钟的时间里说的全是他今晚会怎么对付纪二,算是把自己的底透得明明白白。
不过这也不能怪李明宗蠢、没有戒备心,毕竟谁也想不到纪浔也就是蓦山溪现在的主人,更想不到他会在李明宗的专属休息室里装上监控设备。
纪浔也又在屏幕上敲点一阵,将手机抛给赵泽。
是一段监控视频,就房间布置看,是在暮山溪,李明宗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神情介于亢奋和萎靡间,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几摊白色粉末。
赵泽惊愕不已,“我说这孙子刚才怎么跟嗑药了一样,结果他妈是真磕了啊。”
纪浔也手机响了声,是杨特助打来的,“监控显示,李明宗已经开车从淮山离开,另外他找来的打手正朝山溪走去。”
纪浔也递给赵泽一个眼色,两个人齐齐下车,往别墅区走去,路上还真撞见了李明宗找来的人,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声势浩大。
赵泽四处张望,“你的人呢?”
“你什么时候见我打架会请帮手?”
赵泽指着自己鼻子,“敢情我不是人?”
“你不是他们的目标,站在一边看热闹都没人搭理。”
纪浔也毫不见外地使唤:“监控像素低,一会儿你用手机给我拍段视频。”
有热闹看,赵泽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应了声行,退到五米外的石墩上,刚一屁股坐下,就看见其中一人舞着棍棒朝他那正在慢条斯理解西装纽扣装着逼的兄弟逼近。
他一激动,吹了声口哨。
声音消失的转瞬,被踢飞的肉|体与地面撞击产生的闷响无缝衔接上,这人手里的棍棒也甩出去数米远。
多半骨裂了,倒地不起的间隙,有人替补而上。
赵泽没想到李明宗这无恶不作的混账请来的人这么有武德,看了近两分钟,好气又好笑,翘着二郎腿骂道:“我说你们干嘛呢?全上也不一定打得过他,还非得跟领了号码牌一样,一个接一个的,这他妈不是有病是什么?”
赵泽承认自己这番话确实带点怂恿拱火的意思,这些人也没让他失望,颇为上道地一哄而上,只是论起闪避和攻击的技巧、手段,纪浔也远在他们之上,以至于现在即便被多人围剿,也丝毫不落下风。
纪浔也用了狠劲,但没下死手,等到人全都丧失攻击能力,走到赵泽身边,“给我根烟。”
赵泽直接把烟盒跟打火机丢给他。
纪浔也接过,敲了根含进嘴里,边点边看不远处落荒而逃的身影,忽而听见赵泽问:“你不是在戒烟?”
他眯眼吐出一口,“你活到这么大是没听过循序渐进这个词?”
都没惹到他,说话就绵里藏针的,扎得赵泽直跳脚,语气也有点冲了,“你他妈是不是只有在你前女友面前才能好好说话?”
纪浔也掸烟灰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赵泽,眼尾岔开的两道褶子,像剪刀,浸着寒霜的刀锋尖锐冷冽。
赵泽装作没看到,片刻又将目光转回去。
一米八八的个子,哪怕佝偻着背,也比常人挺拔,衬衫外罩件马甲,西装外套被他随意搭在右肩,如果忽略掉他被额角汗液沾湿的刘海,颧骨处细长的缺口,看不出分毫狼狈。
夹着烟的手指冷白、修长,该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此刻血痕满满,烟圈在他唇边缭绕,带出慵懒倦怠的形状。
人模狗样。
赵泽摸出手机,将刚才拍到的视频传送过去,“这玩意你打算怎么处理?”
“发给李京翰。”
赵泽听出他的意思,“人都跑没影了,来挑事这会李明宗也已经离开淮山,你要怎么证明这群蹩脚货是他找来的?”
就算没跑,这群人多半也不会出卖李明宗,而这大概就是李明宗敢在监控下动手的底气。
纪浔也冷嗤,“他早就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还需要什么直接证据?”
早在纪书臣还没上位的四年前,李京翰就跟条狗一样,爬到纪书臣跟前摇尾乞怜,恳求原谅,如今整个纪家实权都被纪书臣和他掌控住,向来以大局为重的李京翰只会做得更绝。
纪浔也要做的就是将今晚在淮山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转述给李京翰,顺带将李明宗磕药的视频一并传过去,至于李京翰会怎么处理,他翘首以盼。
好像是这个理,不愧是在商场浸淫四年、喜欢玩弄人心的小纪总,赵泽朝他抱拳以示尊重。
第二根烟刚点上,纪浔也一抬眸,瞥见远处一道纤薄身影,身后还跟着俩他花重金聘请的护法,手一顿,差点没握住烟。
地上全是作案工具,藏也没法藏,纪浔也睨了眼在一旁津津有味吃瓜的赵泽,脏水直接泼过去,“他干的。”
赵泽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这哥们笑着补了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打,一个人还能单挑十个,害我刚才想活动筋骨,都没机会出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