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浔也透支了勇气,在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大脑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紧随而来的是自我怀疑和茫然,同她看不出任何撒谎或哄人迹象的眼神交接后,愉悦感才逼退所有不安情绪。
叶芷安忘了有多久没见他如此纯粹地笑过,说没有一点动容是在自欺欺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比她更希望他能过得好好的。
只是被吊桥效应和他大半夜不管不顾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感动支配下,应出那声“好”的她依旧不确定,待在他身边,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件好事,没准会和四年前的赌局一样,继续有一方输得一败涂地。
她闭了闭眼,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脚,此刻被细致地处理过,多出层层被束缚的洁白。
外面也开始落起白色,茫茫一片,桐楼的初雪降临。
空气里响起轻微的咋舌声,叶芷安看向面带不满的男人,随即听见他用遗憾的口吻说:“早知道就跟你打桐楼今晚会不会下雪的赌了。”
她一阵好笑,在心里默默接上一句:可能老天就不想让你如意。
纪浔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点破,坐了回去,从她身后环住她肩膀,又拿手掌箍住她手臂,一紧一松后,回到原位。
在心理防线被放得无限低的情况下,拥抱会成为比亲吻更具侵占性的亲密行为。
如若对方是带着怜惜情绪,认真地拥住你,眨眼工夫,你心头就能泛上千百种复杂的心绪,委屈到想哭,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被爱着。
可要是他只是轻轻地揽住你的肩,短暂地停留,撤回,你就会变成像对尼古丁上瘾的烟鬼一般,发了疯一般渴求更深层次的欲念。
偏偏他聪明地两样全占,叶芷安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强撑着才没表露出自己此刻的诉求。
她尝试通过看雪景来放空自己,不到两分钟,注意力又被身侧的男人吸引走。
纪浔也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她跟前,坐下,然后抬起她的腿搁到自己大腿上,动作轻柔得过分,给她按摩时才重了几分。
叶芷安有些不自在,“我腿不酸。”
纪浔也雷打不动地回:“我捏我的,你继续看你的风景。”
雪势转小时,叶芷安重新有了困意,“我想睡了。”
纪浔也这才停下,“睡吧。”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叶芷安欲言又止,伸手去捞手机,准备定明天早起的闹钟。
纪浔也拦下,“不用操心明天工作的事,具体情况我已经跟你们负责人说过,他们会派其他人过来。”
叶芷安想到额头上的伤,伤口没愈合前确实不适合出镜,也就不再逞强。
纪浔也掀开另一侧被角,跟着躺了上去,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紧绷,笑着安抚,“别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放心,只是陪你睡一觉,不干别的。”
叶芷安那声“哦”还没成型,就见他突然起身,半边手掌和膝盖齐齐压住床垫,凌空看她。
他并不单薄,有着成年男子正常的体重,加上用了力气,廉价床垫下陷一块,叶芷安感觉自己陷进一块沼泽地里,越挣扎,下陷得越厉害。
却见他忽然笑了声,“我们昭昭,就这么怕我啊?”
不待她回答,他捞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平躺回去的同时说:“明天我得早起,手表放旁边,方便看时间。”
叶芷安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眼皮,极静的环境增长她的困倦,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最后将她困在冰天雪地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快要捱不住时,有人用他灼热的体温抱住她。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是谁。
纪浔也处理完事情回酒店是早上十点,叶芷安已经起床,见到他就问:“卢沣现在在哪儿?”
“还没交给警察,这会正在楼下房间关着......你想见他?”
叶芷安点头。
“不害怕?”
她思考两秒,摇头,“现在该怕的人应该是他。”
“过会儿吃完午饭,就带你去见他。”
两个半小时后,见到杨特助送来的轮椅,叶芷安忽然不想出门了,“我觉得我能走。”
“你不能,”纪浔也给她提供两个选项,“要它,还是要我,你选一个。”
叶芷安乖乖坐上轮椅,身残志坚地离开套房。
睡了一觉后,叶芷安心里的恐惧已经消散殆尽,只剩下愤怒,尤其在她见到卢沣毫无歉意,一脸无辜的表情后,火苗越拱越高,恨不得将手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向他。
纪浔也看穿她的心思,挑明问:“想下地?”
叶芷安点头。
纪浔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回了两个字:“不准。”
她像听到了什么荒唐话,眼睛瞪大些,“腿可是我自己的。”
纪浔也跟她打包票,“别说走过去,你光下地站着,也会疼。”
“那我也受着。”
纪浔也拼命忍住想要阴阳怪气的冲动,递给杨特助一个眼色,后者上前,从手提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尖头皮鞋递到上司手里,自己再走到卢沣身侧。
纪浔也半蹲着换下叶芷安脚上的保暖棉拖,一面说:“想干什么就去干,但干完得马上回来坐好。”
他要是再不答应,保不准她下一句就是:我俩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叶芷安点头,望着除了他们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心里升起一种预谋犯罪的诡异感。
见她走来,杨特助一把将卢沣提溜起,死死摁住,不让他乱动。
叶芷安深吸一口气,蓄力,再朝卢沣口猛地一踹,空气里霎时炸开男人的哀嚎,杨特助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痛喊变成呜呜咽咽的呻吟。
纪浔也将轮椅推到叶芷安身后,笑容里除了心疼外,还有满满的宠溺和纵容,“这下心里舒服了?”
叶芷安实话实说,“痛快多了。”
她一屁股坐下,又说:“我还想跟他说几句话。”
“你想问他费那么大力气设计袭击你,最后却只把你关进一个没有上锁的房间,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杨特助不是没问过,见事情败露,卢沣毫不隐瞒:“就是要她逃跑,我再去追......我要亲眼看着把她希望一次次砸碎后她那绝望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漂亮。”
叶芷安摇头:“不是这个。”
纪浔也深深看她几秒,咬牙应了句:“行,但我得在场。”
杨特助听出他的意思,松开手,“小纪总,这鞋要怎么处理?”
“既然脏了,就直接扔了。”
杨特助从善如流地掏出橡胶手套,将鞋子装回手提袋,离开房间。
卢沣还蜷缩在地上,叶芷安不等他彻底缓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工作上,她从未给他使过绊子,两人私交更是寥寥无几,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他不痛快了。
卢沣像被施了定身的咒语,突然不动,好半会红着脸骂了几声难听的脏话,“你在这儿装什么无辜,怎么,是攀上更好的人,想彻底蹬了我?你这个贱人,臭婊??”
纪浔也直接上前踢了一脚,估计是踢断了鼻梁,卢沣血糊了整张脸。
纪浔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了笑,“什么叫蹬了你,她连我都看不上,你算什么东西。
卢沣眼神愤恨,好半天才转向叶芷安,“你他妈要是不喜欢我,对我笑干什么?替我捡资料干什么?收下我的礼物干什么?”
他笑得癫狂,“既然你这么享受被人追,行啊,那我就如你的意。”
叶芷安已经分不清是荒谬还是愤怒的情绪更多,攥紧拳头,“路过的狗,我都会冲它笑一下,对你笑,那是给你脸。既然我愿意拿你当你人,你好歹给我装得像点,别自己以为自己是蛆,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大粪池。”
她存了心想把话说重,意料之中收获到对方难堪的反应。
纪浔也歪着脑袋问:“结束了?”
叶芷安嗯一声,“这里太晦气,我们走吧。”
纪浔也边推轮椅边说:“一个脑袋在粪坑里浸泡过的人,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来,所以他刚才憋出来的那些,你就权当在放屁。”
叶芷安从来没从他嘴里听过这么粗鄙的话,一时错愕。
纪浔也一下子看穿她在想些什么,轻笑,“教养这东西得分场合,还得看是对什么人......像那种蠢货,我需要给他什么脸?“
叶芷安没有在桐楼多待一天,当天下午就跟纪浔也坐飞机回了北城,纪浔也有事要处理,最后是杨特助送她回的住所。
路上叶芷安问:“卢沣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杨特助一板一眼地回:“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逃跑途中摔的。”
叶芷安不信。
在她视觉盲区,杨特助依旧笑容不减,“暮落村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少,要是意外被什么东西绊倒,也不是没可能的,摔得严重点,断几根骨头也在所难免。”
“那他脚底板怎么回事?”
她见到卢沣那会,他穿着拖鞋,脚板缠上厚厚的两层纱布,看着比她严重很多。
“估计运气不好,跑到了全是玻璃碎片的角落,在那儿被扎的。”
杨特助依旧语焉不详,叶芷安已经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刚想开口,被对方打断:“叶小姐,这几年小纪总在我跟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至于是天谴,还是人为,那并不重要。”
12月21日当天,一直到叶芷安下班时间,北城都没有下雪。
纪浔也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也像不敢直面现实的胆小鬼,音信全无,叶芷安不主动去找他,坐公交回到公寓。
临近十二点,苏念写完报告准备回卧室,看到她房间还亮着灯,敲了敲门,等门从里面打开,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失眠了?”
除非特殊情况,叶芷安都会在十一点前入睡。
“跟人打了个赌,结果还没揭晓,有点睡不着。”
苏念想问是什么赌,又觉她未必乐意说,索性换了个对方更好宣之于口的问题:“你可别跟我说你要等到出结果才睡?”
“熬过十二点就能知道了。”
苏念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坐在小沙发上陪她等到十二点,一过就拉着她的手问谁赢了。
叶芷安看着窗外清泠泠的月色,唇角微弯,“我赢了。”
虽说在笑,整体表情却看着不开心也不难过,苏念满头雾水,那句“恭喜你”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叶芷安一直坐到一点多钟,才上床准备睡觉,睡前收到纪浔也消息:【真遗憾,没有下雪。】
她替他下了个结论:【你又输了。】
纪浔也:【我们昭昭,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芷安:【你这算恼羞成怒了?】
纪浔也用语音回,好让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满不在乎的笑意,“你是不是忘了,冬至可不止昨天一天,今天也是,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叶芷安愣了愣,仔细回忆过后,还真是这一回事,又气又笑,心说就不该跟一个老奸巨猾、爱投机取巧的男人打赌。
她没再回复,他也没再发来别的消息,直到冬至彻底翻篇。
那几天,天气干巴巴的,白天艳阳高照,晚上也一片清朗祥和,所谓的雪,一滴没落。
照旧是纪浔也先发来的微信消息,没提打赌的事,而是先来了句自贬:“你知道我这人心思龌龊,最爱干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事,更爱胡搅蛮缠,自食其言......”
叶芷安越听越迷惑,没忍住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年是没下雪,但明年就说不准了。”
这是要和她纠缠不清的意思。
纪浔也笑说:“我现在除了钱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换句话说,“昭昭,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