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私心,有时候,不需要刻意的威胁,仅仅站在那里,就能达到目的。”
“倘若有一天,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或许会不屈服。但如果有人拿刀架在你全家人的脖子上,你疼爱的孩子、关切的父母、陪你历经风雨的妻子都在哭泣呼喊,你还能坚持不屈服吗?”
“或许有人能做到,但大多数人都不行。”
荀子身着白衣,重新在书桌前安然坐下,然后缓缓开口,神情如常平静:“设想一下,你并非大家族出身,也非韩国的王室成员,而是一个从小卑微、从无到有慢慢爬上来的人。你珍视韩国,在努力拼搏后,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站在了富贵的巅峰。”
“你的亲族要生活,你的家族要吃喝,你的老丈人想当个小官,小舅子想要几亩良田。这样的人都在你身边,想要生存,都有着美好的未来憧憬。”
“在这种情况下,你真的敢拿这些去与我大秦赌博吗?”
“不敢的。”
“人性本恶。”
荀子缓缓说道,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微笑。但他那轻声的话语,在韩非耳中却如雷鸣般震撼,让他浑身颤抖,仿佛回到了曾经辩论的求学时光。
那时的他,也总是输多赢少。
老人微笑着,继续说道:“韩非,你如何保证六国会竭尽全力对抗秦国?仅仅凭借六国口头上的承诺?还是义愤填膺?”
“你也出身于大家族,这些东西,想必不需要为师多说,你也应该明白。”
“在为师看来。”
“你们六国的联合实在是太脆弱了。”
“或许楚国与赵国,确实想要进攻秦国。毕竟赵国的赵王偃,都亲自去了齐国,甚至连国内的匈奴都不去应对了。”
“但除了他们,其余的四国呢?”
“别说是他们,就算是赵国和楚国之中,也定然有许多人不想争斗,只想着安稳地休养生息。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快速行动起来?所以这场战斗想要打起来,不仅要看六国君王的意思,还要看各国百姓的意愿。”
荀子笑着,望着脸色难看的韩非,“更何况,现在你们韩国,能来找我,来找秦国。”
“你如何保证,其余三国,不会来找我们?没有来找我们呢?”
韩非坐在原地,沉默不语。只是他的背脊,已经微微发凉。
夜风微凉,韩非走出宰相府,漫步在院落中,回到自己暂住的秘密居所。他收拾好东西,决定不再继续劝说荀子。他抱着一卷书籍——老师赠别的礼物,毕竟下次相见,或许就是在战场上了。
凌晨时分,当他戴着斗笠、抱着书卷走出咸阳城不久,突然有人从旁边冲出,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韩非的武艺其实很高强,他不仅精通儒学与法学,擅长辩论,身手也相当不错。
但此时他心神恍惚,只是稍微抵挡了一下,整个人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头晕目眩,四周树木静谧。
从侧面冲出,给韩非一拳的,是他曾经的同窗师弟,公孙尼子,一个擅长乐理的年轻人。
昨晚其实有许多荀子的师兄弟知道了韩非的到来,他们也相互告诫,不要再去找韩非,不要让老师为难。
但公孙尼子忍了一晚上,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你枉为弟子,韩非!三番五次来找老师,你究竟是何居心?你难道不知道,老师身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吗?你知道这些人有多想扳倒老师吗?你真以为你能进入咸阳是靠你自己吗?”
“是那些混蛋想要扳倒老师,才让你进来的!”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王上已经收到你来找老师的消息了。伴君如伴虎,你知不知道,今夜老师见你,承担了多少压力!”
“你聪明,你善辩,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一切?看着我,韩非!”
公孙尼子愤怒地抓着韩非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眉眼中满是怒火。
韩非转过头去,默不作声。
公孙尼子的怒骂声中,有人从旁边跑来,都是韩非的师兄弟。也有人想要跟着过来打韩非的,这些都是曾经一起求学的同窗,即使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看着韩非的目光中,也都充满了失望。
最终,他被一人阻拦了下来,这人正是他的弟子陆贾。陆贾挥手让众人保持冷静,不要轻举妄动。他望着韩非,不禁微微叹息。
“你莫非也在赌?仅凭你一人,便远赴万里来到此地。你可明白,这对你,对老师而言,都是左右为难的境地。”
韩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吐出嘴中被打落的牙齿和鲜血。他武艺高强,经历过真正的杀伐与战斗,即便是面对众人的围攻,他也毫无畏惧,甚至有反击的可能。
然而,面对这些曾经的同窗,他心中毫无斗志。他看了看他们,又望了望咸阳城,最终沉默地起身离去。
韩非是独自来到咸阳城的。在他即将离开咸阳边界时,李斯出现了,他面带微笑,但眼中却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韩非啊韩非,你可知道,师兄现在正在西边与羌支和和夷交战,忙得焦头烂额。可老师居然还让我抽空来见你一面。”
“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克制,才没对你出手?”李斯笑容满面,坐在马上。当初听说韩非又来找荀子时,他几乎忍不住暴怒,想要和盖聂以及天字小队的成员一起杀掉韩非。
若不是看到荀子在信封上再三叮嘱不要轻举妄动,李斯恐怕已经让身边的天字小队成员出手了。
韩非默默地注视着李斯,无言以对。
李斯笑呵呵地丢出一把匕首,落在韩非面前,“你应该明白,若你选择自尽,老师会少些痛苦,也能少些危险。”
韩非依然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抬头,向李斯行了个后辈礼,认真地说道:“对不起,师兄。请替我向老师转达,弟子不孝,无法回报老师的教导之恩。就请老师当作没有韩非这个弟子吧。”
“你不说我也明白。”李斯笑着,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杀意四溢。
最终,李斯还是放走了韩非,但却吩咐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韩非没有多说什么。他孤身一人离开,骑着李斯丢给他的老马,一路向东,渐行渐远于咸阳。
之后的路途崎岖而荒凉,翻过这些山路,便是韩非的故国——韩国。偶尔能远远望见夕阳下升起的炊烟。
走出大山后,他又看到了韩国的村庄和城镇。大战的消息尚未传到普通百姓耳中,他们依然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一些县令和郡守已经得知了消息,并开始秘密行动,将边境上的百姓迁往更安全的内地。
如果战争真的爆发,这些百姓中将会出现大量的流民。
这一路从西到东,漫长而曲折。韩国的许多大城市都呈现出繁华的景象。
但韩非无心欣赏这些。他走在路上,心中充满了太多的思绪。
这一天,他回到了韩国的家。他的家与荀子的宰相府邸相似,仆人寥寥。
有侍女来为他包扎伤口,服侍他洗去一身尘土。然后府中的老厨子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他接风洗尘。
没有其他人来,宽大的桌子上只有韩非一个人在慢慢地吃着。他让侍女们坐下来一起吃,但她们都不敢。
吃完饭后不久,官兵们便慢慢包围了韩非的府邸。
“没事的,别慌。让你们早点吃饭,现在菜都凉了吧?”韩非安慰了府中的侍女和仆从们,然后整理好衣冠,从大门走了出去……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在天际回荡。云中城上方,黑云压城,厚重的云层仿佛没有尽头,大地阴沉,暴雨即将来临。
云中城东集菜市场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涌向远处那个巨大的台子。台上传来哭声和凄厉的鲜血滴落声。
自从渊禽攻占云上城后,匈奴人便以云中城为中心,大肆侵占其他城池。
但这次的匈奴人显然与以往不同,他们打算在这里扎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掠夺一番就离开。
因此,陆陆续续有匈奴的老人和小孩从阴山翻山越岭而来,带着兴奋的神情,在一座座城市中居住下来。
这些匈奴的老人和小孩都带着一股凶悍之气。
面对满城鲜血的城池,他们毫不在意,任由尸体腐烂,蝇虫飞舞。
高台上,有匈奴汉子在大声吼叫,像是在宣告什么。
更远处的地方,穿着华丽毛毡服饰的匈奴大人们站在阁楼之上俯瞰着这一切,他们相互交谈,面带微笑。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匈奴法师,穿着花哨的衣裳,用血涂抹了面部,准备随时进行祭祀。
这是一场行刑的场面。那个木台是渊禽在攻占云上城时特意吩咐保留下来的,因为在这个台子上处罚赵国人能让他感到愉悦。
高高的木台上,除了环绕的众多匈奴兵外,还能看到一大群身穿赵国服饰的男女老少。
这些人大多身材瘦弱,目光呆滞。他们是当初大战时没能及时逃离的民众,被从荒野中抓了回来。
或许有些人并不是云中城的人,而是来自周围的村落。
他们消息闭塞,匈奴人的突袭来得太快,短短三天就杀到了这里。
当这些村落的人得知消息时,早已没有了逃命的时间。
这些人都站在那里,目光无神而呆滞。也有一些人感到恐惧,比如小孩们,都在小声哭泣。
根据台上那个匈奴大汉的话,这里有一百名赵国人将被砍头处死。
因为这场行刑,下方的人群大多是匈奴的老弱病残。他们虽然见惯了杀戮,但像这样正式的刑法还是很少见到。他们都在窃窃私语。
赵国人被杀,在这几年已经是最常见的事情。
但是用赵国人来处刑赵国人,确实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这就是赵国人行刑的场面吗?弄这么个木台做什么?”
“……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有两次刺杀渊禽大人的事件了。那人还真是不要命啊……”
“那刺客好像很厉害,杀得很凶。那天在悦海街一路大杀四方,一直冲到了东门附近。那赵人就像是赵国的厉鬼一样,飞檐走壁,穿过了重重封锁,杀了好多儿郎……”
“……根本挡不住他啊!毕竟是赵国的厉鬼!零零总总加起来,死了几十个好儿郎了吧?他下手真的是毫不留情啊!那恶鬼全身都是血……”
“可不是嘛!我曾经看见他从未家门口跑过去,隔壁的达安当过兵,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他出来拦那恶鬼,他的媳妇就在旁边……结果那恶鬼面目狰狞,当着他媳妇的面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脸……”
“……愣是没拦住!整个云中城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搜捕了大半个月,一点痕迹也没有。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前两天……又是悦海街,他从一堆赵国人的尸体堆里冲出来,要杀大人。他的命还真是大……”
“……是赵国那边的恶鬼啊!杀不了的!听说他手中拿的是一柄奇怪的银色刀刃,里面全都是魂魄。杀人不见血,那么老大一个人,砍了就跟砍木材似的……只能请来几位上师来做法收魂!你看那边……”
“……这些赵狗,确实都该杀!一个不留!全都赶到南边去……”
人们细碎的话语中,可以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实际上,在如今的云中城里,这件事已经鲜有人不知了。
八月二十七日,有刺客孤身刺杀渊禽大人未遂,狼狈逃窜。
他一路逃过闹市街道、民宅,挥舞着一柄银色的刀刃,几乎惊动了整座城池。
这座由两万多匈奴儿郎镇守的城市,最后竟然让那个刺客给逃掉了。
后来整个云中城便关闭了城门,戒备森严,私下里对那恶鬼进行搜捕,但却始终一无所获。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重伤身亡了。
然而,未等那些大人物们思索出如何彻底解决此问题,九月三日那天,那名刺客竟再次突然出现,对渊禽大人发起了又一次的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