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间被红枫银杏环抱的临水小筑,台阶前遍地是颜色鲜亮的落叶。池子的水是从外头引来的,恒温,养着丹顶和金银鳞,大概早先喂过饵料,一群肥硕的小东西正荡着鱼尾悠闲摇曳。
宁家小少爷坐到观景台的藤椅上,支着额头放空思绪。秋风寒凉,拂过树梢时满池都是沙沙的响声。院墙外仍然可以听见宾客们走动说笑的动静,他感到恍惚,也有些懒倦,正要放了花球偷闲打盹儿,却冷不防叫背后的脚步声惊到了。
周遭太过寂静,因此走路的动作放得再轻也叫人觉得突兀。宁家小少爷抓着藤椅扶手倏然回头,只见和他一样穿着伴郎服的沈铎正跟木头桩子似的在他身后站着,还有个小姑娘怯生生牵着他的手,宁家小少爷想了片刻,认出她就是沈煜钦的女儿,他们刚刚见过。
他坐了回去,冷眼打量这一大一小。他的额头还是隐隐作痛,觉也睡得不好,当真没力气在孩子面前给什么好脸色。他歪头看着,沈铎这时才从背后推了小姑娘一把,那孩子犹犹豫豫走到他跟前,提着裙摆很有礼貌地叫他:“哥哥。”
小脸儿乖巧,也分外稚嫩。宁予桐的态度勉强和气了一些,他对小姑娘回以微笑:“乖宝贝儿。”
宁家小少爷其实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尤其当她和沈铎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娇养的女儿和她高大伟岸的父亲。倘若再加上温婉的母亲,那便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样的想象叫宁家小少爷更加不舒服,但他还是忍住了不适,耐着性子等待小姑娘开口。
池边的红枫往下坠着落叶,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听见了小姑娘底气不足的声音:“……我能看一看你的花球吗?”
“看一看就好,”她说,“人太多了,我够不到它。”
原来是为了这个,宁家小少爷又笑起来。这么个东西,拿着碍眼,扔了又不给面儿,他正烦着呢,这小姑娘讨得未免太是时候了。
宁家小少爷爽快地将手里的花球递了出去,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不必再还回来了。
小姑娘显然很是意外,她抱着花球,不知所措地仰头去看身旁的长辈。她第一次当花童,恳求叔父带她来讨花球只是出于好奇,她没有想过要带走它,尽管这个哥哥并不介意。
“拿着吧。”她的长辈应允了。
宁家小少爷见她抱好了,架起腿,转头接着去数池子里的丹顶。
沈迟在原地牵着长辈的手不敢放,她向他道谢,但藤椅上的哥哥似乎没有听到。大概是刚才姑母说话失了分寸的缘故,他对待自己还是有些别扭。可他是真的漂亮呀,小姑娘暗暗想,他有着麋鹿一般的眼睛,温柔又湿润,使人无端想要亲近,即便他的神色冷得像凝在树梢的秋霜。
小姑娘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她的长辈没有给她机会,当她试图组织措辞的时候,他弯腰将她抱到了另一侧的临水小筑里,摸头叮嘱她乖乖等候不要乱跑。沈迟懂事地点头,她看他起身折返回观景台,那里还空着一张椅子,但他没有坐下,那个哥哥也对他的靠近视若无睹——这是沈迟头一回见到叔父站着跟小辈儿说话,在家里,他分明连姑母都不忌惮。
小姑娘惊呆了,但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解决。
池边偶有风声,宁予桐还是那副眼神空茫的冷淡模样。沈铎不明白那池子里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他捏着鼻梁骨,好半晌才找到话问他:“一个人?”
宁家小少爷瞧着一尾别光从眼前晃了过去,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说话。
秦家的婚礼太热闹了,现下多听一句人声都叫他难受,况且,他不觉得他们可以这么心平气和毫无芥蒂地说话——这个人竟然还敢来跟他说话。
额角的抽疼让宁家小少爷烦躁不堪,他翻腕看表,不耐说:“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你要是想见汤靖远,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沈铎平静说:“报复够了?”
宁家小少爷闻言诧异抬头。他放下腿,捏着藤椅扶手坐直了,额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浑身血液都汇到一处似的压得他的神经剧痛:“我要说不够,后面还有呢?”
“一个汤靖远而已,”他探身说:“想睡我的多得去了,你在乎呀?”
汤靖远汤靖远,一个占尽便宜的外人,这小孩儿到底知不知道他怀着的龌龊心思。沈家老三仰头吁气,他拿舌尖扫了一圈齿龈,随后弯腰伸手扶住了藤椅两侧——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格外危险,也叫宁家小少爷下意识靠紧了椅背。
他弓身的姿态形如一只活得担惊受怕的猫,警惕的眼神像针似的扎在沈铎心上。沈家老三有一瞬间的迟疑,但随后还是逼近了,将人困在怀里摩挲鼻尖,直到宁家小少爷渐渐乱了呼吸,他才抵着额头沉声说是。
“我在乎,”他坦然承认:“……我一直都很在乎。”
宁家小少爷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许久都不能说话。
不要再靠近了,他在心里尖叫。无法抗拒身体本能是不争的事实,可饶是再温柔再亲密的触碰都有结束的那一刻,他受够了虚无缥缈又抓不到手的希望,也不想在漫无尽头的痛楚中苦苦沉沦了,可这个人又回过头来说他在乎。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他拼尽一切做了百般挽留,结果只是同旁人睡了一觉他便可以低头说他在乎。他在乎什么,是在乎他的痛,他的狼狈不堪,还是他够不够干净?
宁家小少爷毫无预兆落了一滴眼泪,他抬手擦掉了,低笑着反问他的沈哥哥:“你在乎?你的在乎就是和尤杨结婚呀?”
“我已经摘掉它了,”沈铎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总不能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宁家小少爷喃喃了一遍:“我不给你机会?”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他终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彻底四分五裂的声音。污泥一样翻涌而来的愤怒和痛苦让他猛地推开了沈铎,动作太突然,导致他自己都往前踉跄,沈铎反射性伸手去拉,眨眼便被他照面甩了一巴掌。
宁家小少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了,他的脑海一片白茫,眼前这个人说的话,还有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乃至是临走前母亲别有深意的叮嘱,每一句都刺耳得叫他崩溃。
够了,他想,他已经身在悬崖无路可退了,为什么他总是要来逼自己再走一步。
“我没有给你机会?”宁家小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撞见你和别人衣衫不整厮混的那一天,我回家等着你给我解释,妈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之后,是我跪在地上一遍遍求她不要追究,哪怕后来选择自杀了,我也在下刀前给你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