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过飞鸟的歌」
巢,蒙昧历2077年,第三季度末。
下城,北河区。
永远吵闹着的下城,即使在深夜也不会停下喧嚣。
躺着的店长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用两条胳膊支撑着趴在桌面上,一边使劲仰着脖子,一边指挥屋外的店员张贴海报。
“再往左边一点……差不多了吧?”
屋外的那个女孩子隔着窗户对店长摆摆手,背上金红色的羽翼微张,轻盈的从梯子上跳下来,叉腰欣赏自己的杰作——
原本那个老旧的招牌,被换成了一行鲜艳的艺术字:
“伸翅膀便利屋”
旁边还点缀了一张可爱的笑脸。
“不愧是我!”
有翼的少女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收起梯子,刚想回店里,鸟类性征带来的开阔视野却让她发现了某个奇怪的地方——一团小小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灰影子正缩在背光的角落里,双手抱膝,脸完全埋在大腿中间,一动不动。
-小孩子?还是小型种?
娜娜轻轻扇了扇翅膀,表情有点紧张,看起来不知所措。
在底巢那种地方,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型种都同样的危险——他们是体型更小的盗贼,杀手,逃犯:他们是方便的工具,无论是被从小培养来巩固强权;还是作为锋利的匕首,用于维持恐怖统治,都是一样的“好用”。
.
“不对!”
娜娜使劲晃了晃脑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刚才的胡思乱想倒出脑袋,又在心里默念道:“我已经是下城公民了……不要再去想那些,我已经离开底巢,而且永远不会再回去。”
“忘掉那里,忘掉那里……”
做好心理安慰,娜娜才敢朝那个娇小的轮廓靠近,她本来还打算问问店长的意见——可转念一想,如果让那只爱心泛滥的蠢鸟看到这幕,事情或许会变得很麻烦。
还是自己来吧。
距离贴近的差不多了,娜娜小心翼翼的在那团灰影耳边轻语:“你好……”
没有反应。
遭到无视的娜娜并没有气馁,本来想伸手去拍拍他,但因为胆小,伸到一半的手掌又悄悄缩了回去,最后决定用翅膀尖去戳那个人的头发。
伸到一半的翅膀,戳上了一张软绵绵的小脸。
“诶——对不起!”
看到灰团幽幽的抬起头,脸被自己的羽毛划出印子,娜娜也是光速滑跪,合掌弯腰,连着重复了十几遍说着“抱歉”。直到确保自己的态度足够真挚,她才敢弱气抬头,却发现这个小家伙盯着自己眼睛都直了。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虽然不是低胸装,但刚才那番动作放出的福利还是让人瞠目结舌——但这不是重点,那双金红色的眼睛正在闪闪发亮,折回去的目光堪称粗暴。
她呆滞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咆哮。
“好……好可爱!”
.
顺从本能,娜娜把路边捡到的狐狸带回店里。
“欢迎……诶,你带回来个什么?”
柜台后面传来公式化的迎宾语……但很快,店长就察觉到不对劲,用翅膀支棱着探出半个脑袋,一眼就看到跟在娜娜身后的灰毛狐狸。
“哇!”
即使是在下城生活了这么久,渡渡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只“灰耳廓狐”。
她惊叹着,然后开始猛扇翅膀,“砰砰”拍打身下的沙发:“带进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你从哪里捡到的小孩子……”
“就在门口,他坐在角落里发呆,看起来怪可怜的。”娜娜开始翻找柜台,似乎在找东西投喂,“现在太晚了,渡渡姐,我们照顾他一晚上好不好,明天再去找他的家人……”
“抱歉,打扰一下。”一直被牵着走的狐狸此刻终于弱气开口,他从胸前掏出自己的工牌,在手里挥了挥,“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成年……”
但下一秒,他就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两只鸟的目光在一瞬间就发生了某种变化,虽然在下一刻就骤然淡去,但狐狸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发出无声的悲鸣。
-被长翅膀的大姐姐当成猎物了(悲)。
突然,一直在仔细观察着狐狸的渡渡突然轻笑出声,又很快切换成古怪的表情,像是在忍着笑意。
“干嘛?”娜娜瞪了她一眼。
“我只是突然发现,他跟你很像哦~”渡渡把手指竖在唇边,眨眼狡黠道,“娜娜,你刚来我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娜娜坚持不懈的追问着,最后得到渡渡一句轻快的回答。
“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
“……”
-呆板,麻痹,封锁,受缚而陷于空洞,是这样吗?
狐狸听着两人的对话,嚼着娜娜塞到自己嘴里的“奇多”,不可置否。
-或许是的。
.
下城的生活总是很枯燥。
在繁忙日常生活的夹缝里,狐狸去“伸翅膀便利屋”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里已经成为他第二个家,下班就像劳累一天回到窝里一样。
那天,狐狸在喝了点酒有点上头,无意间的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娜娜姐,你是怎么从底巢爬上来的?”
“唔,当然是用翅膀飞呐。”
“不是说……鸟类性征的翅膀,是没办法让人飞起来的吗?”狐狸很明显思维能力不在线,没分辨出这是一句玩笑,呆傻道,“那你的亲人呢,你一个人来下城,他们不会担心吗?”
“噗嗤……”娜娜嗤笑一声,然后摆摆手,无所谓的开口道,“我有个爹,出生就不见了的妈,还有一个哥哥……老爹死了,火并的时候被流弹打碎了头盖骨,后来我把他的骨灰烧掉做了枚骰子,但也没见保佑了我什么,还经常投出来一点——哥哥嘛,估计也死了吧,我不知道。”
狐狸呆滞片刻,然后轻轻道:“抱歉。”
娜娜懒得跟他计较,继续撸他的尾巴,而狐狸也是在漫长的沉默以后,突然抛出第二个问题:“娜娜姐,你以后要去哪里?”
娜娜的翅膀轻轻扇动一下,重新归于平静,她轻笑着开口:“当然是继续往上飞。”
“往上飞……飞去哪里?”狐狸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穹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更高的地方,更靠近天空的位置。”
或许是上城,或许要更高。
“我要去到一个,只要抬起头,就触摸看到天空的位置……”
娜娜的声音很轻,变得比风还要微弱,却比更多东西还要坚定。
“无论我来自何地,无论我将要去往何处……每个长有翅膀的人们都知晓一个道理,地面不是鸟儿的故乡。我们生而有翼——无论残缺与否,它都是永远朝向上的轻盈。”
她玩弄着狐狸的耳朵,用手指压弯它们,再看着大耳朵很有弹性的跳起。
“哼哼,我们和你们狐狸不一样!”娜娜听起来很自豪,昂首挺胸道,“世界的引力,对飞鸟而言是向上的,高处才是我们该去到的地方!”
“那我呢那我呢?”一旁的渡渡突然插入这个话题,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嬉闹道,“你飞上去了,那渡渡姐怎么办?我也可以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吗?”
“哼……”鸟和狐狸两人在同一时间呆滞了一下,但娜娜很快就松开狐狸,朝沙发上的渡渡扑了过去,报复性的开始挠她的翅膀根,轻笑道,“我翅膀有力气,等我飞上去了,肯定把渡渡姐也接上来,嗯……可以把狐狸也一起接上来,到时候我们三个继续在天上开便利店!”
“那名字就不能叫伸翅膀便利屋了……”
“…要不叫伸爪爪便利屋?”
…………
畅想未来的吵闹,还有遗忘世界的痛快。
「我见到过。」
那对金红色的羽翼微微上扬,每一根羽毛都被保养的很好,它们在透明的质感中熠熠生辉,色彩比血液还要明亮。
「我听见过。」
她张开唇,齿间流出风一样悠扬动人的咏叹:
-EhSeeRo--T,
-LetMehSehTreVer-EhSworTih,
-KeNaiSa-EeNeStrofFeyEnMiNedSna.
同太阳般骄傲鲜艳的少女,像这样始终坚信着未来,于是她用鸟儿歌唱一样的语调,轻轻诵唱那句承诺——那是每一位有翼者都曾梦见的场景:如今被漆黑穹顶遮蔽,过去却直通到蔚蓝的境界……那片,永远徘徊着风与云与雾的轻盈之所,高于引力的乐园。
“飞鸟,终是要翱翔于天空的!”
.
.
.
失散的秘史。
深野,锈村。
烟草被抽到尽头,艾伊把它随手按灭,低头呼出最后一口白雾,丰富的秘质充盈在器皿内,红液幽幽停下震荡。
手电放在一边,桌上是那本被翻开的典籍,上面的内容停留在这样的一页:
「飞鸟虽然是天空的子嗣,但他们不从那片流动着风与云与雾的乐园里诞出,而是生于地面。飞鸟从覆盖着薄壳的卵里探出硬喙,再伸出翼骨——雏鸟的骨头无比脆弱,一触即碎,且非生而有羽。轻盈之物的生长需要理解飞行的原理,于是,他们将天空作为应许的终点……从那流出的风便是他们的导师…每一位有翼者都坚信着,所有的飞鸟都终将抵达高处的乡。」
最后一行字:
「飞鸟,终是要翱翔于天空的。」
-啧。
他默默合上翻阅了小半的《天空的故事》,然后揉搓着发酸的眼睛,默默无言。
轻快的时光是最珍贵的宝藏,回忆要比羽毛更加轻盈,却和那抹逝去的骨白色一样受到铭记,不易被遗忘。
或许是牵动了某些回忆,此刻舌根泛起的苦涩,比舔舐铁锈还要辛辣。
“啧……”
他瞥了一眼身后瘫软在地板上的亚伯兰,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在被暴揍一顿,逼迫着见证那抹血色之后,亚伯兰已经像这样安静到现在,没死却和死了差不多,艾伊也懒得去理他,只觉得他可悲。
明明有让一切不至于那么悲哀的方法,却也已经踏错了最初的那步,之后皆是歧途。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从亚伯兰身上收回,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空旷的锈村,像是巨兽张开在大地上的裂口。
他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单调的色彩里,原野的轮廓化作空洞的投影,绵延到深远之处,顺着大河朝前流淌,隐入天空的尽头。
伊苏,一个刚刚迈入开拓时代的国度,这里遍地是黄金。
高速发展的技术,不断革新的制度,与时代同行的新兴思潮,极低的试错成本,充裕的上升通道,可以肆意畅想的未来。
这是在蒸汽与火花中升腾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腐烂的巢不同。
艾伊对它抱有期待。
但又因为这个时代还没巢都那么烂,所以某些事情就会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就像一个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人,在看到别人对光的轻视与亵渎之后,就会生出戾气——他回忆着那抹金红色的影子,将暴戾宣泄在亚伯兰身上。
或许也是在殴打过去那个无力的自己。
当然,这个混蛋也该打就是了,杀了也不为过——锈村隐藏在黑暗里的丑陋,他也曾参与其中,才会被那个老牧师撕扯着拽入罪恶的循环。
至于刚才爆发的情绪,有几分来自狐狸本人,其实也说不清。
“啧……”
他盯着自己粗糙的手,豁然发笑。
其实,也不需要分的太清——在戾气发泄完之后,艾伊也是奇妙地与“罗得”达成共情,蛾之奇想将其容纳,顺利把这具历史中的幻影化作自己的面具之一。
当他重新审视这具躯壳中容纳的人格,从中窥出罗得最开始的形象:一个出生显赫,却仍满怀信念的愣头青富二代,坚持着属于自己的理想,正义与探索欲是他的底色。
听起来是个很王道的人设,用起来还不错——来自艾伊本体的松弛感淡化了罗得的呆逼气质,这样一来,就像个行动力爆棚的三……二流侦探。
二流就二流吧。
艾伊叹了口气,本来想再点一根烟,却又有点心疼自己的特供款,只好蹲在黑暗里发呆,静静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亚伯兰那个家伙估计是废了……不如物尽其用,用诱导术榨干他的秘密。
但这样一来又有了剧透的嫌疑。
在原来的历史中,身为普通人的“罗得”肯定没办法从亚伯兰身上得到如此多的信息,他对锈村的了解会完全超出这个阶段的极限,不知道对后续的探索有没有影响。
但现在看来,或许也只能这么做了……
不然怎么办?等主线自己找上来吗?
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朝房子走去。
.
“嗡——”
突然,振鸣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有虫豸接触到蛛网。
“诶……”
他停下脚步,微微歪了歪脑袋。
-别说,你还真别说!
艾伊自己都憋不住笑了。
“原来……线索真的会自己找上来。”
他一动不动,深邃的夜幕里有黑影出没。
下一刻,利刃擦着他的脸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