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晚上的锈村很安静,只有河边的风车与水轮,或许是因为木质转轴的磨损,运作时候会发出“咔咔的轻微噪响,但也会被细碎的风吹散在夜色里。
两人回到亚伯兰以前的家,是个平平无奇的小房子,立在沿着河畔的朝南一边,稍微靠近下游的位置。
“欢迎。”等艾伊先走进去,亚伯兰扭头关好房门,习惯性伸手去够墙面,到处摸了一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尴尬的笑了笑,“忘记了,这不是我在敦灵住的那个公寓。”
他只好沿着墙壁,朝房子深处摸黑深入。
黑暗里,艾伊的身影如抽帧般闪烁着,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幽幽道,声音好像是从房间的每个角落往外渗漏:“真不方便啊,没有电的地方。”
“确实……偶然回来一趟还真有点不习惯。”另外一边,亚伯兰模糊不清的声音从一个角落传来,“让我找找,以前的话……油气灯都是放在这里的。”
然后紧跟着是一连串翻倒杂物的噪响。
一切安静下来以后,亚伯兰听起来陷入窘迫:“抱歉,这里和以前不太一样。”
“废话,你都六年没回来了。”艾伊叹了口气,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一圈,从罗得的随身物品里掏出一个手电——侦探身边肯定得带着这个。
一声脆响,房间被照亮大半,不出所料的一片狼藉,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把沿路的东西全碰倒了。
不过反正是他自己的家。
艾伊摇了摇头,思维莫名有些涣散,他看向外边笼罩在黑夜中的锈村,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触……
-在掌控电气的技术尚未出现之前,光对于夜晚的生命而言就是这样宝贵的事物——它是对黑暗的反抗,对蒙昧的叛逆。
原始且受控的光,只有诞于火,而火又是炙热暴虐之物,它无法被稚嫩的皮肤囚禁掌心,于是用名为“灼燎”与“燃烧”的道理警示他们,直到“光”的力量被以更安全,更妥善的方式……让人们托于掌上。
艾伊捧住手电的光,用幼稚的玩法操控影子,光线被挡住,投落在墙上的黑影像是巨人,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先是火焰,再是电气——我们试图更加靠近那抹辉光的本质,从那里得到属于火花的,一瞬渐消的答案。
这种追逐贯穿了历史,成为一种本能。
而我也正在追逐着这层历史……
轻笑两声,他随意搬来一张椅子,仰靠在椅背上,用这个姿势缓解着疲惫,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窄缝,手电直直朝亚伯兰打过去,完全没有躲避的照射他的眼睛。
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艾伊的行动,亚伯兰本能试图用手去捂眼睛,却在下一秒被一支冰冷的物件抵住额头——
而在意识到寒意来自何处之后,冷汗瞬间浸透他的全身。
“有空聊聊吗?”
艾伊微笑着,完全无视了亚伯兰错愕的目光,喜怒无常的表现几乎毫无逻辑可言,他用聊家常的口吻柔声道:“已经让你逃到现在了……现在这个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么适合的环境,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什么……什么意思?”
看着亚伯兰表面保持镇定,却被那双剧烈收缩的瞳仁出卖恐惧,见状,艾伊露出更加愉悦的笑。
-你的器皿颤栗,并且千疮百孔——而我乐意见得如此。
高大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光影中的面孔看似平静温和,却透着不可理喻的冰冷。他围着跌坐在地上的亚伯兰绕行一圈,最后停在他正前方,双手放在膝盖上缓缓蹲下。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搞不懂一个问题……”
他语气飘忽,低沉的声音从每一缕辉光的影子里流出来,“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个老牧师口中的‘失踪’,甚至只才过去三天,就瞬间让你放弃了搜寻或是营救的想法,人的希望是很坚固的东西,不应当如此薄弱……这太没道理了。”
艾伊撸起面前年轻人的头发,把他的额头露出来,轻声自语:“你那个叫莉莉的妹妹,让你专门从敦灵跑来这个地方,想要将其带走的亲人……”
-却被外人的一句“失踪”宣判了“死刑”。
“为什么?”艾伊突然五指收紧,撕扯着他的头皮,把那张充满了恐惧的脸抬举到自己面前,盯着这张扭曲狰狞的面孔——
“告诉我,为什么?”
“……”
亚伯兰的眼球因为疼痛而充血,看起来显得肿胀,他一直在深呼吸,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问题。”
艾伊展眉,下一秒就松开他的头发,轻轻拍了拍手,表情依然毫无变化:“时间还早,太阳才刚刚下山,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缓缓站起身,一边围着房子踱步,一边口中自语着:“告诉你个秘密——我其实不是伊苏人,我来自伊苏之外的国度。我生活的地方,是个比新敦灵还要繁盛的城市……”
.
(该死的混蛋……)
默默趴在地上的亚伯兰,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家伙,终于是露出真面目——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现在要怎么反抗?)
趁着艾伊还在自言自语,亚伯兰偷偷观察着四周……满脸呆滞的在距离自己仅有两步开外的位置,看到躺在地上的,一把精美的银质手枪。
(他……竟然把这东西忘在地上了?!)
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液,又被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赶紧捂住嘴巴,亚伯兰的眼神逐渐坚决起来:
看不起自己的混蛋,你将为自己的傲慢和轻视付出代价。
另外一边,艾伊仍在喋喋不休:
“在我的城市,建筑可以修到比山脉还要雄伟,比蜂巢还要密集……但这一切繁华的背后,礼法正处于毫无下限的滑坡——在那里的语境中,‘失踪’确实与遇害无差。但即使如此,起码大家还会试着挣扎一下,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去报案,或者私人追查。”
“但你什么都没有做……”
艾伊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听不出起伏的叹息:“原来……在你对锈村的认识里,这个地方发生的失踪,完全可以与死亡画上等号。”
他沉下声音:“是什么造成了你这样畸形的认知……”
亚伯兰根本懒得听,他藏身在桌子后面,躲避着目光的对视——仿佛只要视野里不接触艾伊,他就不会被察觉。
艾伊也确实没多管他,莫名换了个话题接着道:“其实啊,早在教会那阵,我就完全可以趁着你和老牧师对峙的时候,拿枪指着你们的脑袋,或者干脆开挂,直接逼你们互爆根底……”
-如果当时那样做,这个副本或许就能速通了。
下一秒,艾伊无声扭过头,“但我并没有这样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问句还没有结束,一直匍匐在地上的亚伯兰就已经猛的直起身。求生欲拉满的年轻人,几乎是一瞬间将面前那把手枪抢到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死死瞄准艾伊。
“哈哈哈哈哈,你个疯子!长了一身肉却没长脑子的土猪,还什么来自伊苏之外?还什么比新敦灵更繁华……”
他表情狰狞,脸上是绝境翻盘的愉悦:“你现在倒是接着说,你再嚣张给我看看!”
“没问题。”
见此状况,艾伊却是毫无波澜的点点头,笑着继续道:“因为呐,我刚才差不多弄懂了这个副本的底层规则,我想……即使我用最简洁粗暴的方式速通了任务,从这里出去之后,难道是小白来给我发奖励吗?那个家伙又不是什么系统……”
“所以,我现在也搞明白了,任务只是对方向的引导——而关于残响的探索是一种扮演与重现,我需要做的是重走历史,亲自收集并见证这里曾发生的一切,而非将其破坏……”
-太过功利可不是种好心态。
“这样一来,比起那个看起来就牵扯极多的老家伙,你就要好处理的多:即使我此前没有碰见你,你也会在这个时候灰溜溜的跑回敦灵——既然如此,就算我在这里干掉你,历史或许都不会出现任何波动,啧,听起来怪可怜的,但你的作用或许就是如此卑微……”
-正好可以拿来,给我的新人格面具启封。
那双属于罗得的黑眸眨了眨,变得愈发深邃与鲜活。
现在的我是容器,其中容纳着罗得:这个靠着父辈衣食无忧,小有名气,却依然坚持着梦想的家伙,漫长的历史中,谁会记得这样一个人?
或许只有我。
现在——他的愤怒正如火焰燃烧,他所信仰的正义需要一场审判。
艾伊看起来依然平静,但另外一方明显有点沉不住气。
方才那番话在亚伯兰耳中全都意义不明,所以他表现得有点应激:“疯子……疯子!我不想知道你在说什么,亏我之前还把你当成同伴,现在,如果你不想死,立刻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即使被枪指着,艾伊依然是满脸微笑,他甚至开始往前迈步:“你说,这个村子的黑暗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血腥仪式,活人献祭,黑暗里的阴谋……还是某种更恶心的东西,我不知道也懒得去猜——毕竟我的人设是个愣头青,擅长运用‘行动’胜过‘思考’,在所有人眼中都不入流的侦探。”
(别再靠近了!)
站在辉光道路上的年轻人,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以至于打翻了一旁的手电,他握着枪的手几乎抖出残影。
“所以,你希望我去深究吗?”艾伊没有放过他,向前踏出最后一步,毫无余地的重压碾碎了亚伯兰的理智。
下一秒,他带着决绝的姿态扣动扳机。
“——”子弹出膛,一片死寂。
静谧的射击是没有声音的,比起视觉要更加亲近黑暗,在那些没有被光照亮的角度,溶解之暗化作一道凹凸不平的皮囊。
子弹穿透阴影编织成的幻影,带着丝毫不减的动能打在另一面墙壁上。
亚伯兰一愣,随即汗毛根根立起,他感知到来自身后的眸光,如坠冰窟——
这是掺杂着审判的不仁之光。
在它面前,人人应当遍体生寒。
下一刻,一只如钢钳般的手掌握上他的脖颈,完全没有收敛任何力道的收紧,再是上举——再接着,时间的刻度便开始失衡,漫无尽头的痛苦中,视野边缘被打翻的光芒也开始颤巍巍,直到亚伯兰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仿佛沉入深海,窒息的知觉如羊水包裹了一切,他感觉自己要淹死了——明明是成年人,却要像婴儿一样重学呼吸……但周围似乎没有氧气,浓稠的溺毙感堵死了他的瞳孔,咽喉,鼻腔,再给肢节带来被浸泡到肿胀的麻木。
大部分感知都被圈禁,只有一道森寒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放大:“该怎么比喻呢?你和那个老牧师,有点像在调情,人家一从嘴巴里吐出‘安全词’,你就不敢接着深入……真有默契,是怕被我这个外人知道某些真相?”
看着亚伯兰逐渐发紫的脸,艾伊的黑眸闪烁着戏谑:“真的太奇怪了……你们那时候的表现,那副爷慈孙孝的模样,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温馨,反倒像是两个共轭的铁钩,撕拽着彼此的软肉。稍不留神,双方就会一起皮开肉绽,开膛破肚——”
-真是顶好的关系,感动死我了。
毫无征兆的,下一刻,一击重拳狠狠殴打在他的腹间,亚伯兰的胃袋猛的一阵收缩,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让他从被捏死的喉管里吐出来一口透明的粘液。
接着,又一拳——
“咳咳——”撕裂的痛苦将亚伯兰几乎溺毙的知觉重新激活,在叠加的窒息与疼痛里,他除了嘶哑的呻吟已经再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直到艾伊怜悯似的停下重拳,再把那张被鼻涕眼泪淹没的脸重新举到面前,一转态度的柔声道:
“你还有一句话的机会。”
“咳咳……”
珍贵的空气进入气管,除了迷茫和恐惧,亚伯兰凸起的眼球里凝固着怨毒与愤怒,他调整了很久的呼吸,才让自己勉强适应这股窒息感。
仿佛接受了命运,知道祈祷对眼前这个疯子而言毫无意义,他瞪着艾伊看了好一会,从喉咙深处嗤笑着,挤出一句轻飘飘的,自暴自弃的话。
“你以为自己懂得什么?”
.
.
“我懂什么……”
艾伊不可置否,他开始自顾自的走动,将如一滩死肉的亚伯兰拖行着经过房间,再把他的脑袋死死按向地面。
“我或许什么都不懂,但我可以让你先看样东西。”
被紧扼的喉管终于被完全松开,久违的空气涌入鼻腔,亚伯兰贪婪汲取着氧气……
直到沉寂已久后被放大数倍的嗅觉,终于闻到一股淡淡的,不应该存在于此的味道。
像是用舌尖舔舐铁锈,蛇毒一样甜腥。
亚伯兰突然自己停止了呼吸——
他的瞳仁在颤栗。
“……”
光芒顺着亚伯兰的目光照过去,打亮那些存于黑暗中的角落。
他看到很多杂乱的痕迹,在自己眼前。
身下是一道几乎已经凝固的,干枯的血痕,从一扇大开着的房门渗透出来。
血痕像是被火焰焚烧过而变得焦黑,用手沾起会拉出稠密的,像是油膏一样的丝线——上面还粘黏着折断的绒羽。
再是更多蔓延出去的痕迹。
“看见了吗?”
艾伊将他的头按到凝结的血泊里。
这是活物在失去了行动能力以后,仍然在用求生的欲望剧烈挣扎——她在地面留下的,依靠双手,或是其他什么部位造成的痕迹……用翅膀伸进地板,用指甲扣进墙缝,祈图将自己留在这里,却还是失败的抵抗。
“莉莉…?”
亚波伦已经不再能直立,颤抖的嘴唇里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脊背像是断裂一样塌陷下去。
“你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惊讶?”
艾伊戏谑道,瞳孔中心的白点一点点扩大,「白喙」为它有翼的同类凄歌,遗骨之理正转述着此地过去的那道回响。
他看到一个生有翼的影子,被拖行在血泊中,身下是碎骨与残羽,像脆弱的鸟儿一样几乎被捏碎,再被带离。
“这个地方,一场谋杀,一场血难,一场惨烈的悲叹:你的妹妹,三天前还住在这里,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生活……而现在,到处都是她受难的遗骨,她的羽毛被从皮肤上撕下,在地上折断,她中空轻盈的骨头被捏碎,飞鸟的哭嚎还在这所房子里回响——她的父亲死了,哥哥逃走了,没人可以来救她,至此连流出的血都没有彻底干涸……”
愤怒与暴戾缠绕在一起,到底是艾伊还是罗得……难以区分,只有愈发撕裂的咆哮从恶鬼般沉重的呼吸里挤出,他露出一口白牙:
“因为害怕?你在害怕死亡?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你,威胁你,恐吓你?还是说,这些东西要比你家人的生命更重要?”
艾伊突然一转语调,声音幽幽:“再或者,你害怕的并不是那些罪恶。”
被按在地上的亚伯兰,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的颤抖一下,又被一只脚死死踩住脑袋。
“那些失踪的人,在你认知中等同于死亡的人,包括你的妹妹——你默认了那些人受戮的命运,即使你只要动动手就能阻止一切。”
他狰狞喧嚣:“这里不是巢都,你身在敦灵,只需要报案,然后等待,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遇到危险。伊苏的防剿局,那些正处荣光年代,还未堕落的执法者们,完全可以拯救那些正在遭受不幸的无辜者,拯救你的亲人。”
“但你没有这样做,而是跟一只缩头乌龟一样,在外面躲藏了六年,直到某个期限将至,才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回到这里,假以寻找妹妹为由,试图弥补一些心中的空洞。”
-就像逃犯会返回自己的犯罪现场。
“如果只是面对罪恶时的噤声,或许还有人会为你开脱,但……你那「毫无底线的躲藏」,「颤栗的面对」,「被要挟」,「共守秘密」——这么多关键词叠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亚伯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放弃了挣扎,呆板的眼睛空洞无光,无骨瘫软的四肢好似死去。
艾伊在无声中收起注视,似乎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这滩肮脏的红液。
“亚伯兰,罪恶是不会褪色的东西——即使你逃跑一辈子,逃去世界的尽头,即使你把自己的过去淡忘,但你仍是它的囚徒。”
现在是罗得,那道漆黑的眸光仿佛要将他的器皿扯烂捏碎,他宣布审判:
“你曾于此犯下恶行。”
.
.
凝固的死寂仿佛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艾伊在无声中闭上眼睛,平缓着暴虐的呼吸,
当一切安静下来以后……
没有再去理睬瘫软在地上的亚伯兰,他叹了口气,枕着墙壁坐下来。
慢慢的,他耳边响起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