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一碗汤药端上来后,要由裕王先尝上一口冷热,然后一勺勺喂给亲爹。内阁重臣则全部上阵,用浸了草药的热毛巾给真君敷手脚——到了这个时候,穆国公世子就不能不感激他如今的身份了;敷手脚的顺序是按内阁次序安排的,所以他和闫阁老好歹还能一人分上一只手臂;而身份卑微如许阁老李阁老,就只能给真君笑脸搓脚丫了。
好容易一碗汤药喝完,宫殿的暖阁中环佩声响,一个捧着金盒的宫装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在御榻前屈膝一礼。内阁重臣慌忙避让,垂头侍立,不敢与思善公主对视,只有裕王站了起来,向自己的妹妹点头回礼。
显然,病重之后皇帝的心思越发多疑,甚至连身边的宫人太监都难以信任,于是思前想后,居然将亲女儿叫了来贴身伺候。而这几日以来思善公主沉默寡言老实办事,也的确得了老登的一点欢心,都愿意让她出来见一见人了。
当然,皇室内再如何风波起伏,终究不关外人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只望着地面,静静等待公主伺候皇帝服用蜜饯和丸药。片刻之后,思善公主收拾好金盒,再次默默一礼,无声走了出去。
皇帝重病心情不快,宫中女眷都不敢浓妆。思善公主也只在裙角系了一片小小的黑玉。但行走之时玉片起伏,垂头望地的穆国公世子却微微抬了抬眉——他一眼就分辨出来,这小小的残片并非什么珠玉,而纯粹是芯片高温熔化后的碎渣。看来公主遵守承诺,已经将手中的日志尽数销毁,不留残余。
这其实也殊无必要。虽然不知道公主手中的日志是从何而来,更不知泄漏的具体途径,但自从与参云子对峙过那么一回之后,穆祺就关闭掉了系统的日志上传功能,基本已经杜绝了泄密的可能,并不劳烦公主再多销毁一回。
但无论怎么说,天潢贵胄愿意遵守承诺,穆祺还是想略略表示一点谢意的。只是御前谁也不能乱动,都只有沉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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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服侍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命人将诸位大臣送了出去。今日的公事了结得早,穆祺便溜溜达达自己回了家,然后又溜溜达达进了书房,给长桌前奋笔疾书的三位熟客打了声招呼,轻轻松松坐上了主位。
以高祖与太宗的规矩,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的秘书,自己是绝对没有资格征辟下属招揽同僚的;但祖宗家法到底顶不过现实需要,长久以来中枢权力集中于内阁,为了办事方便流程迅速,相熟的官员常常会在亲近的阁老府上群聚议政,彼此进退一致同气连枝,达成政治上的攻守同盟,也是后续大安党争的重要源头之一。
而穆祺手握机枢,亦难逃此例外,虽然没有什么官场上的同年故旧(好吧其实多半是被颠公吓着了),但被国公府一力拔擢的吴承恩归震川张太岳基本上是老老实实每三五日都要来聚上一次;也就是现在时日尚短,要是再这么掌几年机要,估计朝中又要多一个“穆党”。
国公府论事向有惯例,一般都是先公而后私,所以是张太岳起身回禀,说兴献皇帝的语录已经编订出了大纲,不久就可以开始正式修纂了。
世子本来半靠在躺椅上,闻言不觉抬头,眼中竟似有微光闪过:
“这么快?”
“兴献皇帝的状况毕竟特殊一些。”张太岳道:“快一点也是有的。”
历代皇帝有实录有起居注有诏谕档案,还有奏折上的种种批语;编撰语录时必得要一一核对搜集材料,分毫差错不得,所以进度极为缓慢,修个十几年也算正常。但兴献皇帝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藩王的底子,根本不可能有这样丰富而完整的文献记录。以他留下来的那点模糊而短缺的资料,想编一本语录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既能省事,还根本不怕什么错漏——侍奉兴献王府的老臣凋零殆尽,皇帝的记忆也早已模糊,谁能挑出瑕疵来?
一份又轻松又不怕犯错,完成后还必定被皇帝重赏的差事,真正是天下打工人梦寐不得的宝藏。所以有时候你都不得不佩服闫阁老在窥伺圣意上的高超本事——穆国公世子能把握住机会是靠着资料提点,历史上闫阁老力主修《兴献皇帝语录》,可真正是无中生有,单靠自己的眼光便挖出了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贝来!
当然,闫阁老的主意的确很好,不过现在它已经是世子的了,世子也很欣赏阁老的聪慧,体验非常之好。
而体验非常之好的世子仰头思索了片刻,露出了一个微笑。
“按理说我也不懂这些,本来不该随便说话。”他平静道:“但我想问一句,既然大纲都已经拟好了,那能不能先摘录出一些语录,编个小册子出来呢?国朝敬天法祖,历代先帝的语录就是祖宗家法,圣圣相应不能违拗。而恰巧最近朝局起伏,也正好要有一个祖宗家法来安定人心。”
兴献皇帝只是个野鸡皇帝,但谁叫他是当今圣上的亲爹呢?只要他是圣上亲爹,那他的话就比什么武宗孝宗的语录更管用十倍不止。
张太岳想了一想:“不知要编什么样的小册子?下官可以立刻安排。”
“这也不难。”世子指示道:“麻烦你辛苦一回,把兴献皇帝生前支持宗藩改革、支持限制宗亲、支持更动体制的语录全部找出来,编写一本《献皇帝论宗藩改制》,我再让人刻印后上呈,争取每个衙门都能拿到一本,共同领略献皇帝的圣训。”
张太岳:…………
张太岳沉默了。
以他的敏锐,其实迅速就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在尹王叛乱后宗藩改革的呼声再兴尘上,世子的主张尤为激烈。如果这时候能有一本兴献皇帝支持改制的册子印出来,无疑是极大的舆论助力。且不论什么祖宗家法先代宝训,单单是兴献皇帝的身份都能压得反对者说不出话——藩王出身的献皇帝自己都发话支持改革,你们还鬼叫什么?怎么,你们比献皇帝还懂宗藩啰?
这一招杀人诛心占尽道德高地,绝对是精妙绝伦的好招数。唯一的问题是……
“献皇帝……”张太岳艰难道:“献皇帝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搜集了十几天的资料,怎么就没看出皇帝的亲爹有这么个倾向呢?
“事实与否不要紧。要紧的是,献皇帝可以说过这样的话。”世子微微而笑,淡定自若:“几位先生都是科举的老人了,下笔写八股都要代圣人立言,无一字无出处。可是太岳,你下笔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圣人的原话么?”
写八股可能是代圣人立言,但靠圣人的话写八股基本不太可能。都是玩舞文弄墨自由心证靠六经注我那一套上来的,大家何必装什么纯真呢?
——张太岳的脸立刻变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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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掌握了现在的笔,谁就能决定过去的历史。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