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自是没想到灵汐竟也有事要问自己,再看小妖那藏不住事的脸上神情何其复杂。
上一次见到她这般跑来追问自己,还是在摇光上仙案子告破之时,安歌毕竟较她沉得住气,便稳了稳心绪和颜对她:
“你先问吧,出什么事了?”
“安歌!你……”
话到嘴边,灵汐却暮然语塞,原本理直气壮还有些恼的神情,瞬间蒙了尘,一脸不知所措。
铜锤的话犹在耳边回荡,是啊,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狐帝啊!
倘若铜锤和那班仙生所言尽是真的,那于九洺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反观于己,不过区区一只小野妖,身残位微,还藏着那般不可为人知的隐情,能被殿下收在身边一路护着已是幸甚,如何敢想那些不起实际之事,哪里还有理由跑来质问安歌呢。
“到底怎么了,这般欲言又止,不是你的性子。”
半晌,安歌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便也心急。
“没……没什么……”
灵汐终还是将憋了一路的问题生生咽了下去,此事绝不再提:
“你不是也有事要问我,又是何事?”
“你真的没事?”
安歌暗忖这丫头什么时候还学会转移话题了,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般啰嗦也不是你的性子,你若当真没事儿问我,我可回去睡下了。”
灵汐强压下心事,怕她一味追问自己忍不住脱了口,索性反将安歌一军。
“那好,本君确有要紧事,必须与你问个明白。”
安歌见她铁了心不肯说,便也不再逼问,转而看了一眼手边已有些蔫萎的嫩植,表情愈加凝重:
“把你的风月琉璃盏拿出来。”
“你要它做什么?”
灵汐自是听出她并非玩笑,而是肃着令她,虽有几分疑惑,却也顺从地自腰间取出那琉璃盏摆在桌上。
安歌未答,颦眉盯着这宝贝看了一会儿,抬手间掌心沉沉凝出一团殷红仙灵。
只见她毫不迟疑,将仙灵尽数倾入风月琉璃盏之中。
那可是足足能杀死一头山象的仙灵了,就这么直摧在这支小小的琉璃盏上。
却不想,风月琉璃盏非但没被击碎,反将安歌摧出的仙灵尽数吸了进去,只略晃了三两下,便就毫发无伤地静静稳在书案上,一动不动。
安歌通读旧史纪略,对风月琉璃盏的特性早已烂熟于胸,自是料得如此,并不吃惊。
安歌转而看向灵汐,略作思量,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上前挽起小妖手腕,用自己的小指尖在她食指指腹迅疾轻划,一滴鲜红清血立时坠落,正落在风月琉璃盏杯心。
灵汐倒不怎的吃痛,却实在看不明白安歌这般到底是要做什么。
原本说是有话要问,怎的现下却只顾着摆弄这琉璃盏,对此前要问的事只字不提了呢?
安歌没有理会灵汐向自己投来的困惑眼神,只直勾勾盯着风月琉璃盏,连呼吸都敛得近乎无有。
果不其然,就在这小小的风月琉璃盏内里当心,灵汐鲜血滴落之处,一株小小仙植渐渐破出而生,不消片刻,便能隐约看出形状,正是赤焰芝草!
安歌事先也不过猜测,如今当真得了验证,亦是吓了一跳,连忙冲出一力仙灵,急急毁了杯中之物,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旁人看见,酿成大祸!
灵汐只顾看着安歌奇怪举动,还没来得及看清琉璃盏中到底长出了什么东西,就被她那殷红仙灵晃的眼花,此际愈加糊涂了。
眼前这情景,再加之此前桩桩件件,连在一处,安歌便全明白了,她怔怔盯着灵汐看了良久,脑海中千般思量,终究还是没有吐露一个字。
她知道,灵汐虽顽劣却从不扯谎,若是自己明言问出此事,这小妖必定不会瞒着自己。
可也正是因着这般,她便更不能再问下去,尤其是在这处处惊险、隔墙有耳的天宫,再问,只怕不仅会害了灵汐,也害了自己和所有在天宫的妖族生灵。
安歌定了心绪,索性将满桌书卷全幻了去,又拿起恢复如初的风月琉璃盏,本想自己替她藏着。
转念一想这宝贝于灵汐而言还有个护身符的功用,偏这小妖又是个日日闯祸的脾性,不让她带在身上亦是不妥,便也只好丢回灵汐手里,刻意装做满不在意地揶揄着:
“什么破玩意儿,你若喜欢收着便是,切莫拿出去给人瞧见,只恐牵累本君和你家殿下遭人笑话。”
“前些日子你还说这东西是花神娘娘旧物,厉害得很,怎么今儿就这般瞧不上眼了?”
灵汐彻底被她弄得迷糊了,接着她丢来的琉璃盏,左右瞧瞧,却根本看不出她刚刚摆弄出了什么明堂,只愁着狐帝今儿怎么这般阴晴不定的。
“本君说它不好,它就是不好,你且记着不许再拿出来叫人看见便是了,哪儿来这些啰嗦。”
安歌亦想起那日她们俩初次栖身一处时的情形,再念着她这般隐秘身世,心中疼惜犹甚从前,更生出些许敬重情谊,便愈加想要时刻护着这傻小妖,生怕她再出什么差错:
“本君倦了,还不进来侍寝。”
“啊?怎么又要侍寝,你真把我当丫鬟了?”
灵汐刚把琉璃盏掖进腰间丝绦,一听得这话,瞬间苦了脸,杵在原处,心里眼里写满了不情愿。
“再啰嗦,可要本君请狞犽……”
安歌早移步出了雅室,走在回寝房的回廊处,不用看也知她必定赖着不愿过来,便幽幽地传了声荡在空中。
“别别别!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还没等安歌“鞭”字落地,灵汐的鸡皮疙瘩已经起了满身,她当真是怕那东西怕到骨子里了,如今真是听都听不得,一听这个字身上就莫名地抽痛。
没办法,被人揪了软肋,她也只得溜溜地跑出去,抢在安歌前面推开寝房的门,真如小小仙婢一般恭敬着立在门边,候着狐帝款款入内。
安歌跨入门栏,侧目瞥了一眼灵汐,却见她还巴巴地眷恋外间暖池,迟迟不肯入内室,便嘭地关了门扇,一抹仙灵缚着她直裹进内间,丢在床上定得死死的。
“每次都是这般绑着,我自己会走!”
灵汐又被绑死在床榻上,怎不生气。不过,倒是一点与上次不同,今夜的床榻确是多了三四层被褥垫着,虽不似水波轻柔,却也当真比上次那硬梆梆的床板柔软了不知多少倍,一点儿也不硌身子了。
“以后你就睡在这里,本君近来夜梦颇多,需你常在内里伴眠。”
安歌换了件绵红睡袍,步上脚踏,稍一运灵,便将灵汐从床边推到里面去了,她自己则是头一次枕在外枕上休息。
“你不是神仙嘛!连觉都不用睡,哪儿来的梦,又来蒙我!”
灵汐虽被绑着动不得,脑子还是够用的,确也是因着她记着安歌说的每一句话。
“你以为就只有你家殿下会禁言术?”
安歌背对着她闭目而卧,懒得再作争辩。
灵汐正等着讨价还价,一听这话,连忙闭紧了嘴巴,除了偷偷送身旁的安歌一记白眼,再不敢有丝毫反抗。
“眼珠子也不想要了是吧。”
安歌不必看见也知她的小动作,冷冷一言,足叫她彻底老实。
灵汐果然已被安歌拿捏妥帖,再不敢丝毫执拗,只好老老实实闭上眼睛,身在床榻心在水,默默开始自我催眠。
然而,长夜漫漫,床榻上背向而卧的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无法轻易入眠。
隐约间,安歌听得锦辰悻悻地回了院子,咿咿哎哎喊着累,看来九洺今日初入明堂代授,必定没少拿他操练。
不过他回来便直奔偏房唤着璞玉,这么说来,璞玉应是早就回来了?
她怎么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入的院子呢?
许是自己对灵汐之事太过专注没有留意。
不过此际她可没心情顾及他们俩,满心被灵汐扰得紧根本凝不住神,只好再捋顺些思绪,笃定了小妖的身份,那这一连串的情状便也就全能合在一处了。
最是今日她用灵汐的血幻出那株赤焰芝草,此前所有迷惑便全部迎刃而解。
说起来,也是自己被灵汐真身的障眼法唬住,才绕了这么久的弯路,她早该想到的,天地间能令那风月琉璃盏如此一再护着的,除了花神本尊,还能有何人!
只可惜昔日风华绝代,神英倾世的一代花神,如今却转世为这般不谙世事的小小野妖之身。
若凭灵汐现今这样的资质重修仙途,必经奇苦,那条路不知要较自己当时飞升时所历天劫还要痛苦多少倍啊!
此间奥秘不知身为灵汐结契主上的九洺是否知晓,安歌猜测,由来灵汐虽得了风月琉璃盏,但因着不会操弄,必定也未启宝器神通,几番临危救主不过是风月琉璃盏的本能罢了。
偏那日她们在梓苑大战祸斗之时,灵汐不小心被祸斗血染侵体,才被那赤焰芝草之血逼出了花神滋生百草的神力而不自知,更也不觉,她身上的花神之力虽微薄,却也足可唤醒风月琉璃盏,便也使得这宝贝重又能汲取天地万灵了。
这便就与丘石重华当日莫名被吸了周身仙灵的事全对上了,那琉璃盏可是深埋千年不曾见过仙灵的物件,那日乍闻丘石名门仙宗之灵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只可怜了那班不明内情的仙师们,救人心切,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小妖的琉璃盏掳掠了不少上乘仙灵,糊里糊涂吃了暗亏却也只得默默咽下。
思量至此,安歌不禁埋怨起九洺来。
灵汐的身世牵扯如此之大,可这小妖又偏偏是这副大咧咧的马虎性子,四处闯祸不说,连自己栖身处环生草木都未发觉,九洺怎么放心纵她整日在明堂、在天宫这般肆意晃荡。
若真有哪天一个没留意再弄出些花花草草的露了相,被谁捏了把柄,岂不是又要惹出天大的乱子。
难不成他还真以为只要将她的真身隐去幻作一滴露水,就能骗过所有人,岂不知这满天仙神修为高绝在他之上者大有人在,他这法子瞒得了一时却怎瞒得了一世!
安歌自是彻夜思量惯了,却不知此刻,床阁里的灵汐竟也瞪圆了眼,苦苦盯着眼前幔帐暗生愁绪。
从来沾枕就着,更天塌地陷都叫不醒的贪睡虫,今儿却因着那些个不相干的风言风语十足乱了心,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说起来,今日铜锤和那些仙生在玄堂门口围观殿下讲习时的小话也不全是捕风捉影的胡扯吧。
毕竟她也曾听莫斯年提起过,殿下和狐帝确是曾有过婚约,还是天后亲自应允的,这么说来,若不是因了那场浩劫,说不定安歌早就是殿下的太子妃,更是云中阁真正的女主人了。
所以安歌此来天宫,或许真的不单是为了入堂修行,更是为了兑现当年的婚约。
灵汐就是再不问政事,也知道如果殿下能与狐帝成婚,于他而言必定大有裨益,至少天后娘娘就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过分苛责他了,殿下在天宫的处境也肯定更从容些。
狐帝毕竟是妖界百族之首,不仅可以帮九洺治乱安天下,更有本事替他找到神农鼎碎片,这样的助力,实属难得。再看看她自己,不过一介粗野小妖,非但帮不上殿下的忙,还每每尽给他添乱,令他一再于帝君面前为难。
如此不堪,怎敢期许殿下的青眼,更怎还能怀着那般非分之想,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不觉夜已阑珊,星幕深沉。寝房床阁中静静躺着的两个少女各自忧愁着不同的心事,竟不知,两厢心事不约而同都指向了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