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九洺正忙着汇聚仙灵将这间颇为古旧的仙师斋舍重做一新,突然一个喷嚏,惊了一旁环顾着周遭,却哪哪儿都瞧不上眼的莫斯年。
“你说实话,此番出尔反尔,到底是单为了小妖,还是更因着那只臭鸟?”
莫斯年背着手,一袭白衣不染纤尘,若不是因为九洺,他必定是连这破旧斋舍的门栏都不愿迈进来的。
“怎么无故提起那臭乌鸦,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本宫来明堂,自然是为了亲自教授院生,哪有私心。”
九洺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的别扭确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莫斯年怎会信他,一个不防,铁齿铜牙还未及揪住他心中所想,就差点被一支断梁砸中。
亏得莫斯年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再挥仙灵,不仅纤尘未染,更叫那截断梁轰做尘屑。
这般小小意外于莫斯年而言自是不值一提,但令他揪心的却是九洺。
他向来最擅葺屋攒瓦的,怎会突然落得如此纰漏。
难不成真是因着一直笼在莫斯年心头的那一桩!
“给我看看!”
莫斯年一个箭步,伸手拽住九洺手腕,这只手正是那日献祭龙髓之处。
九洺自是早觉出从灵应宫碧霞元君道场回来,身子就日渐空乏,却碍着怕莫斯年无谓担心,便绝口不提。
当下无意间被他觉察出来,多少存着几分心虚,迟疑着攥紧了拳,不想给他看。却也心知不过徒劳,除了灵汐,此间还真没人能拗得过他。
莫斯年狠狠瞪着他,眼里全是心疼埋怨。硬掰开九洺掌心,只见看似完好的肤表之下,一团沁血沉脓暗自翻涌,丝丝缕缕渗着血髓。
“怎么会这样!”
莫斯年千般小心、万般护着,终也没想到他这身子竟然匮败至此,连这样的伤口都难以自愈:
“难到这些日子一直不得愈合?你怎能连我都瞒着!”
“不是什么大事,就怕你这般一惊一乍。”
九洺想要合上手掌,却被莫斯年逆着。
“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都怨我,当初就不该纵你去蒿里山……”
莫斯年连忙滑指落脉,口中叨念还未及展开,就被九洺一个眼神拦下了。
“殿下去了蒿里山?”
天外传音霖铃连动,翠蓝翎羽缥缈俊逸,最是言语中透出的三分关切,但在九洺和莫斯年听来,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
“放肆!殿下邸阁,也是你这臭鸟恣意闯来的!”
莫斯年虽早知霆骁也在明堂,但因着九洺的缘故,与他亦是千年不曾照面。
如今乍见,为九洺意难平的心绪更是尤甚从前。
猛然见着他无端闯进来,莫斯年下意识一个欠身护在九洺身前,更顺势抓了九洺还渗着髓血的掌心藏在背身腰间。
“斯年,千年不见,还是这般泼辣娇蛮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看来殿下虽不怎记着前尘,却唯独还是纵着你啊!”
霆骁看似寻常几句,却是话里有话,分外讨嫌。
“你!”
枉莫斯年素来凌厉性情,天上地下全不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世间竟也有能令他语迟的人物。
九洺肃目盯着霆骁,一面勉力想要追回些与他有关的记忆,一面翻动被莫斯年紧握着的手掌反攥在莫斯年腕上,压伏着些。
“我怎样?斯年是不是想说,数千年不见,我又美了何止万千?”
霆骁故意装作看不出他眼中的敌意似的,顾自撩拨腰间环佩,轻捻香鬓云发,丢一波柔情漫过眼角眉梢直奔对面而立的九洺,这般风流身姿真较女子还更婀娜妖娆。
“真恶心!”
只可惜这情景落在莫斯年法眼之中,却全看不出一丝美艳,他只觉自己像吞了苍蝇般反胃:
“若早知这般在意娇容月貌,当初何不修个女儿身,也好过如今这般雌雄莫辩的,令人作呕!”
听得这般当面难堪,霆骁不知是早习以为常,还是本就毫不在意,并不再与莫斯年争辩,只淡然一声浅笑便转而与九洺对上:
“小九,早听说你醒来之后忘断前尘,难不成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千年都不曾来找过我。”
九洺没有贸然出言,只因见他与自己相对时收了此前戏谑,满眼真挚不知是真是假。毕竟在九洺残存的印象里,确实对霆骁这个人既怨怼极深,却也隐隐有些旁人莫及的亲密。
“小九?!”
简简一句近称,足似钢刀铁剑直刺进莫斯年肺腑,更令他暗怒丛生却又有几分无措。
他从不知六界九州,竟有人敢如此称呼九洺,更足见他二人由来何等亲近。
霆骁早看出莫斯年心思,轻描淡写与九洺攀谈二三,就足将这小小药仙气得咬牙攥拳却又无处放矢。
好在九洺心防得紧,迟迟不肯接言,否则莫斯年怕是早被气跑了。
“怎么,药童仙官不知殿下在明堂的小称?”
霆骁斜眼瞥见莫斯年抑制不住的气恼,心下更加得意,必得添油加醋再作挑拨:
“这你可不能怪罪我们小九啊,他若不是当年震坏了脑子,绝不会瞒你的。不过……”霆骁煞有介事,故意逗着莫斯年。
“不过什么?”
莫斯年哪里气得过,狠狠瞪着他,嘴里却还是不争气地接了这话茬。
“斯年,不若先去帮我看看灵汐那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过来。”
九洺其实也不知霆骁欲言何事,却莫名一阵心虚涌了上来,生怕霆骁的话又引出什么祸端来,即便不是天大的祸事,引得斯年气恼也是无益,思量至此,他怎不连忙插言支走莫斯年。
“九洺!”
莫斯年怎会不知九洺之意,可他既看不惯霆骁这副嚣张模样,更受不了这臭乌鸦与九洺故作亲近的姿态。
“你家殿下都发话了,还赖在这儿,难不成是不放心我吗?放心,我可不会像某人似的,假借医家之名,缠着小九,一缠就是几千年。”
霆骁见九洺心虚,自然更加恣意,对着莫斯年出言也愈加无遮无拦。
“你!”
莫斯年若不是看出九洺窘迫,哪里还容得这臭鸟如此恶言,必定早出手收拾他了。
“霆骁,你有何事与本宫来对,若再敢轻蔑斯年,休怪本宫不容!”
九洺终于不可忍。
莫斯年终究等得九洺出言,确也料出那霆骁再怎么嚣张,定也不敢在明堂对九洺如何,才强压下怨气和不甘,不再与这臭乌鸦一般见识,临走还不忘着意递个眼神给九洺,叮嘱他小心手上伤处,切记时刻提防着些。
“深夜来此,你大抵不单是为了惹恼斯年的,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九洺直等到莫斯年确是走远了,才郑重问询霆骁,言语虽客气,却也不无提防。
“小九,你这般对我,倒真叫我有几分糊涂了。也不知你是当真忘了旧事,或是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霆骁却仍不急,故意试探着他。
“无论本宫是否尽断前尘,此处毕竟是天宫境地,更何况明堂之中最忌逾矩,你我虽皆任代授仙师之职,毕竟亦有君臣之异。”
九洺本就刻意防着,又怎会轻易就范。
霆骁闻言,却不以为意,不过轻挑了挑眉,抬腕捻指习惯性地抚了一下耳畔星泪,知趣似的退了一步,勉强躬身简简施了一礼:
“既然殿下无意叙旧,那小仙也就有话直说了。下月初一便是乾霖阁开阁招贤之日,我受廉贞仙师之托拣拔新秀,因而特来征询殿下之意,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中意人选?”
“本宫今日方才入堂,尚不熟识新晋院生,无从推荐。但以既往乾霖阁择才之严苛,纵观如今明堂,恐怕无可拣选。”
提及乾霖阁,九洺心中暗藏已久的旧事不由得惊起封尘,那份挥之不去的遗憾带着些破碎的记忆重新闪现脑海,虽无前因后续,也足令他心绪难平。
但战神毕竟是战神,即便内里五味翻涌,面上却沉静无波,绝不会令霆骁有丝毫察觉。
“殿下说的是,如今的明堂确是不比咱们当年风光。哎呀,想想当年,那可真是轻裘白马少年郎,春风得意最轻狂啊!”
霆骁仍不死心,接着九洺话茬儿,假借着追忆当年再做试探。
九洺冷眼看他故作陶醉,面上愈加冷漠,更显出几分不耐烦。
霆骁眼见九洺专意防着自己,看来再做思量也是枉然,索性收起这副假面,轻咳了一声,换作肃面:
“咳,确如殿下所言,现下明堂仙生资质欠佳,但若是连一两个有些潜质的都选不出,未免也有些武断。小仙就觉着青阳阁的灵汐小仙仙灵醇厚,潜力非凡。”
“灵汐?”
九洺就知道,若单单只为乾霖阁招新之事,霆骁断不会深夜来访,果然,他是冲着灵汐来的。虽还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绝不可让这般狡黠之人打起小妖的主意:
“她不过区区野妖,连飞升之资都不能及,更不消说是入选乾霖了。霆骁上仙的眼光,本宫实在不敢苟同。”
“哎,殿下此言差矣,您莫不是连自家小妖有摧山纳海之能都不知,还是有意藏秀不舍得她为苍生出力?前阵子关于灵汐当众破阵吸灵之事,我可没少耳闻。”
“坊间谬传,不足为据。”
九洺依旧不肯松口。
“看来殿下心中尚存顾虑。无妨,反正距开阁还有些时日,此事也不急在一时。那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霆骁倒也痛快,未再执意纠缠,转身欲出。
九洺不言,只等他快些离去。
不想霆骁迈出门栏之际,突然迟停脚步,背对着九洺又补了一言:
“听闻今次入得乾霖阁的仙生,可得上清仙神亲授嫡传,欲求碧霞元君指点亦非难事,岂不也省得殿下为她舍髓求拜了。”
不用回头,他也能猜出九洺神情,想来今日虽没诈出九洺实底,至少令他生出几分难安也算不虚此行。
说罢,他便嘴角轻扬眉眼得意地幻羽而去了。
的确,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九洺而言却如惊心闷雷。
他不知霆骁到底了解多少隐情,还是全凭今日撞见自己手中伤处就推出端倪。
但他已隐隐预感到,此后必定还有不尽未知的凶险正排好了队奔着灵汐而来,想不到,即便自己百般护着万般隐匿,依旧阻挡不了这么多人对她生出的诡谲思量。
这天宫,他们怕是当真居不得多时了。
眉望着霆骁幻去处的空空庭院良久,九洺紧紧攥住掌心伤处,任髓血渗溢,痛已不觉,只更加忧心灵汐的处境。
乾霖阁……
无论霆骁出于什么目的,在自己候召这段时日,送灵儿入阁或许当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退一万步思量,就算不为小妖问求新身,至少或可暂保她一时安稳。
倘若哪一日灵儿身世真的瞒藏不住,那里毕竟是文昌帝君教化仙生之圣所,纵使天后再怎独断专横,终究碍着两位帝君在前,也不敢对灵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