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冗长的暗夜不知何时褪去,九洺立在门栏处直等了整夜,终也没盼得灵汐过来,原本最无情识的冷冽性子,此际也隐约感到一丝寂寥。
只道莫不是斯年一气之下径直回了药王殿,忘了替他与灵汐传话。
不对,斯年虽嘴上狠戾,实则对灵汐却是十足上心,不可能不去寻着灵汐的。
而灵儿更是不用说,昨儿明明见她在书斋外巴巴望着自己来着,知道自家殿下入了明堂,小妖都欢喜得没边儿了,必定巴不得早早过来相聚的,怎会平白彻夜不归呢。
想来,必定是那刁蛮的狐帝不知又对灵汐施了什么淫威拘着她,才令小妖不敢过来的。
万千凶险且不提,单这一个可恶的狐帝,就足令九洺怒发冲冠,不因旁的,只因每每自己都能撞见她刁难灵儿,可见小妖平日里该当受了多少委屈。
一想到这里,他便愈加担忧了,眼看着终于挨到天明,真真是一刻也不能再等。
一个飞身就奔向了西厢别院处,今日起,再不叫他的小妖寄人篱下度日,更不许她再委身做那狐帝的什么伴读侍婢了!
存着这般思量,他又免不了一路翻想起安歌欺辱灵汐的桩桩件件,自是心焦愈甚,更臆想出灵汐必定每日在西厢伺候狐帝委曲求全,挨饿受冻历尽百般欺凌。
满脑子悲戚惨状,心疼得他不忍再作细想,只见他一个幻身气冲冲奔向西厢,恨不能直与那安歌大战一场,剥了她的狐狸皮给灵汐做安枕……
“嘭!”
九洺盛怒之下一脚踹飞了小院大门,门板应声倒地,碎成三块。
然而,破门而入所见之景,却令他有几分……几分尴尬……
而更加错愕的,自是内里正忙着端菜入席的璞玉,胡吃海喝的锦辰,当然,还有悉心搛菜的安歌以及启唇受用尚未吃到嘴里的灵汐。
四人悉数围着院中食桌,原本一派其乐融融,骤然被这一记莫名飞脚惊得愣了神,全似冻住一般。
最是安歌,一见来人是九洺,便知必定又是来找茬儿的,自是不得好气,但毕竟持着身份强压下怒火,并未立即爆发。
心底却也暗自念着,好歹他今日确是走了门径,倒还算听话。
只是可怜这门板也不知犯了那处太岁,三天两头被震个稀碎。
未及内里众人缓过神儿来,九洺便连忙滞涩地道了一句:
“那个……你们,慢用……”
堂堂战神还从未这般怯怯地出言,却也等不及话音落地,他就急忙转过身,直欲遁形。
“殿下!”
还是灵汐下意识叫住了他,话音未落,心境却莫名起了变化。
转头再看看身旁的安歌,似是在心底下了莫大的决心,便索性一口叼住安歌箸尖的吃食,重又扬起被佳肴填得鼓鼓的笑脸,一边嚼动,一边故作兴奋地含混着:
“快来用早膳吧,璞玉的手艺比飞渡好太多啦!”
九洺背身迟疑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回头。
除了灵汐,他可从未与旁的妖族同食,即便是锦辰也从不被允许与他同席的。
但不知为何,今日撞见的这一幕却当真令他生出几分神往。
毕竟,在云中阁碍着诸多繁礼,他们是绝不可能如西厢这般无君无臣,亲近自在,宛如真正的寻常百姓家。
“璞玉,还不快给太子殿下奉席。”
安歌看出九洺犹豫,不禁嘴角一勾,瞟了一眼还在巴巴望着门口,嘴里咽着香甜的灵汐,轻声吩咐着一旁正要入席的璞玉。
九洺自然听得真切,没想到狐帝寻常一副刻薄模样,竟也有这般随和知意的心思。
“既然狐帝如此盛情,本宫只好勉为其难,看看你这小院到底藏着何等佳肴,竟馋得我家小妖迟迟不肯归宿。”
九洺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拉下面子,不计前嫌地与这一众妖族同席同食。
“谢太子殿下赏光,本君荣幸。”
安歌亦是忍俊,看着别扭落座的九洺,由来对他的偏见,许是因着灵汐身世的缘故,竟也消减了不少,嘴上自然也就不再咄咄相逼了。
一旁的锦辰最是忙得不停,却不是为着帮璞玉伺候九洺用膳,单单仅是忙着品鉴满桌吃食,就足占了他满眼满心啦。
“咳,锦辰,云中阁的规矩都哪儿去了!”
九洺本就拘谨,再见锦辰这般狼吞虎咽好不粗鲁,自然更觉难堪。
“殿下,您不知,璞玉这手艺太过惊绝,必得趁热,才能全然尝出真味。”
锦辰到底还是怕着九洺,一听殿下斥责,立马放了筷子,眼睛却是扎进了菜里说什么都拔不出来了。
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蒸腾锅气渐渐消散,眼珠都快掉进菜里了。
“好歹你也是在云中阁和药王殿两处宫苑修行过的,怎也如灵儿一般没得见识。
身为亲水一族,若论及可口至臻,难道不应将天河鱼虫排在最前面,这般下界土菜除了猎些奇味以愉口腹,于修为可说是半点无益,有何稀罕。”
九洺到底还是持着天族的身份,言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这些妖族吃食虽确不比天界仙食有助益修为之功,却毕竟也是采日月之灵,汲六界精华,更凝聚了璞玉奇巧心思才端上这方小小食桌的。
于太子这般纵横天地的天族战神或是无益,但对于我们这般天生地养的粗野妖族而言,却是难得的美味。一餐不用,就觉着满心空荡呢。”
安歌就知道,他堂堂天族太子,怎会安安生生同他们妖族共食一餐。
这不,凳子还没坐热呢就开始端起他天族的臭架子了。
她敬他以身结契护着灵汐自是不假,却也绝忍不了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这般不知好歹,盛气凌人。
“二位殿下,必定是璞玉拙质,摆弄出的吃食确难配仙家高格,还请主上恕罪。”
璞玉可算看出来了,这两位原就是对冤家来的,不论就着怎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儿都能吵得起来。
若再不拦着,只怕大清早的这顿饭也难吃得成了。
“璞玉,你可别谦虚啦,这么说吧,只有你做的这些吃食才配得上我这芙蕖玉露。”
却说灵汐,刚刚那决心一下,竟当真瞬间释怀,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一面用眼神指使着安歌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搛菜,一面又伸了伸下巴,示意安歌将她腰间的白玉葫芦取出来。
九洺这才留意到,这小妖在这西厢的地位什么时候竟一跃压在狐帝头上了,不禁生出几分疑惑,但总归不是坏事,切先不做评判,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安歌倒是对她言听计从,竟真就乖乖从灵汐腰间扽下了那枚白玉葫芦,还顺势将她面前的杯盏也斟满了。
九洺全看在眼里,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儿。
确实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九洺一个沉掌拍在食桌上,只震碎碗碟,没将整个桌子摧个粉碎已是手下留情。
怎不吓得锦辰和璞玉一边眼巴巴盯着跟前吃食可惜不已,一边暗忖看来今日又是不得消停了。
“什么怎么回事?!”
安歌原想看在灵汐面上不再与他计较的,却又冷不防他这一掌,好端端的一餐晨食说毁就毁了,实在令她忍无可忍,怒冲冲质问这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本宫就知道!如你这般粗鄙妖族,怎会这般好心对我灵儿。何况你这堂堂狐帝,由来对灵儿更是百般欺凌,怎么突然就这么好心,又是喂食,又是斟酒的伺候,原来如此!
狐帝!你对本君有何不满,直接招呼便是,整日虏着灵儿这小东西欺负个没完算什么能耐!你今日要是不给本宫解释清楚灵儿这胳膊到底怎么了,你休想出这小院半步!”
“不是……殿下,您听我……”
灵汐也刚听明白九洺缘何无故发威,原来是因着自己这双手。
她也是才想起还有一档子事儿本该躲着些殿下的,却被自己糊涂心思忘了个干净,这回好了,又被殿下逮个正着,看来又少不了一顿责骂了。
思量至此,她瞬间怯怯然,便想连忙解释,却被九洺当即打断。
“灵儿,你别怕!本宫在此,莫说她不过区区狐帝,就是天后天君也不应无故伤你,你只管如实说来,她平日里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你这胳膊到底伤成个什么样儿了,竟连动都动不得!灵儿放心,本宫这就招了斯年过来,必能治愈如初!”
九洺站起身,一抹仙灵便将安歌从灵汐身边推开,旋即又将灵汐揽入自己身畔,小心拢着,正欲查看她的伤势。
若是从前受着九洺这般回护,灵汐岂不得因着能多亲近九洺而心生窃喜。
但今日却不同,或许此后,她都不敢再有这般逾礼的希冀了,被九洺这般揽在身前,也再没了以往的甜蜜,心底只有说不出的一丝酸楚。
更还是当着安歌的面儿,灵汐更觉不妥,便像浑身扎着刺一般,执拗着急欲挣脱,却忘了九洺的性子,她越拧着,便就被他拢的越紧。
灵汐几次挣不脱便也只好作罢,却瞥见安歌正盯着九洺和自己这般亲密,面上沉郁了不少,灵汐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只觉面上火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看不懂,他们二人明明已是结下婚约的关系,九洺又缘何对安歌生出如此深重的敌意和误解。
更不知,自己眼下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干的好事儿,只好眨巴着小鹿眼向安歌回望一眼是为求助。
“好,你自己跟你家殿下解释吧,说说本君到底怎么把你欺负成这般手不能提的可怜模样。”
安歌当真懒得再理会这个暴躁无脑又舐犊无度的天族太子,强压下心底盛怒,只教灵汐亲口说说她自己干的好事。
“真要说啊?”
灵汐好不难堪,撒娇似的回问安歌。旁的或许还可先放一放,唯独今儿犯下这事儿,确实不怎好说出口。
“灵儿但说无妨,莫要怕她,本宫为你做主!”
九洺却以为安歌又在威胁她,自然不肯放过。
灵汐可谓骑虎难下,自知赖无可赖,只得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小动静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予九洺知。
确也是难为了九洺,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之后,竟当真忍住了没有当着安歌的面儿来好好教训这小妖。
没想到,借宿在西厢这小院,于她而言还是有些好处的。
灵汐不禁暗自思量,看来还真不能随随便便就搬去别处,不然她这条小命啊怕是也经不住自己几番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