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浓,整个天宫灯火稀落,阳明宫内却通明盏亮,九洺在寝殿之内仍旧合衣而坐,望着幻在眼前的那团仙根,陷入沉沉思量。
“殿下!灵汐她……”
飞渡从殿外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指着身后纳阖殿的方向急急来报。
“她怎么了?!”
九洺迅即断了思绪,起身而出,不及听得飞渡再言,人已迈出殿门,直入纳阖殿中。
只见大殿门已洞开,晌午还霜挂满帘的屋子,这会儿早已化冻,虽不怎暖盈,却胜在舒爽清丽。
再进内里,一股腥苦药味冲鼻而来,不免令人揪心,原是刚熬好的药汤翻洒在地,连同床榻近前的矮桌也一并被推倒了。
临渊正跪在榻边勉力拢着小妖张牙舞爪的四肢,已有些力不从心。
而那混沌在床的灵汐双眼紧闭,神识不清,不知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似的紧锁娥眉,痛哭流涕,苦不堪言。
她极力挥臂挣扎着,却终是醒不过来。
听得灵汐气息粗而空虚,九洺登时心头一紧,撩袍急入,对着在榻旁伺候的临渊肃肃询着:
“怎么回事儿?”
“回殿下,此前不曾有过这般情形,也不知怎的,下午醒来还好好的,这会儿突然就周身浸汗,打起冷子,怎么都压伏不得。”
临渊跪在榻边上,满头大汗地压服着灵汐折腾,力道也几近耗竭,刚刚收拢了她胡乱挥舞的两臂,回个话儿的功夫又被她猛得挣脱。
“殿下,我这就去再请仙官过来吧!”
飞渡在旁看得惊心,忍不住焦急请谏。
“夜深了,不必再去叨扰斯年,本宫亲自看着她便是。”
九洺见临渊不得法,便直接踏上床来,盘膝坐在她身边守着,小心拢过她的双臂,轻轻安抚在身体两侧,随即挽起还困在噩梦中的灵汐拥在怀里。
“殿下,也不知她何时解困,您如此劳神难免伤身啊。”
临渊看着殿下竟要亲自守着灵汐,不免担心。
“无妨,小妖不过是魇在梦中,不需多时醒了就没事儿了,你们也都退下吧,本宫在此守着。”
九洺随手将身旁被子扯过来,悉心覆在灵汐身上,捻起衣袖为她轻轻拭去额间细汗和面颊泪痕,心底不胜自责。
“是。”
临渊、飞渡见如此,便皆俯身施礼,阖门而出。
灵汐可真真是没少折腾,横蹬乱踢了不知多少通,全靠九洺一臂拢在身前,一刻不停地悉心拍抚,才终于熬了过去。
天明时分,外间蒙蒙泛起一点灰白,她才总算睁开了眼,却也已是筋疲力尽,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了。
“殿下……”
见着自己躺在九洺怀里,而一直靠在床边的他已经累得将将昏沉,她微启干唇,沙哑地轻唤了一声。
“醒了,还疼吗?”
九洺被她唤醒,满眼温柔地问她。
“还有些疼,却也能忍。”
灵汐认真答着,她还从未与殿下如此靠近过,张眼怯怯地看着九洺面上,才知这张面容是何等锋利俊逸,简直可说是摄人心魄。
“可是做了噩梦?”
九洺被她看得不自在,便抬手覆在她额头上,一来看她可还着了寒凉,二来也好打断这小妖痴痴盯着自己的视线。
“梦见殿下持一柄利刃钢鞭,真要打死灵汐。”
灵汐隐约记起梦中片段,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是本宫疏忽,不该拿了灵儿最怕的鞭子。”
九洺一听便知其中因由,那年受厘宫之难是灵汐心中无法拔出的隐痛。
他当日一味只想着选个轻些的宫规,却独独忘了这鞭子对她的伤害不止于身体发肤,更在心结,难怪这小妖心下如此委屈。
“殿下,灵汐在下界救人之事当真有错吗?我实在想不通。”
小妖还在纠结当日之事,始终不觉自己错在何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此事改日你好些,本宫专意讲给你听。”
九洺看着她单纯无邪的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出口,只得转了话头:
“若还吃痛,本宫唤飞渡送药进来,他天没亮就给你热好了药汤,此际应已在门外候着了。”
灵汐见九洺为难,便也知趣,不再追问,只乖顺地点点头。
“灵汐你可醒了,殿下不眠不休在这榻上守着你整整三日了。”
飞渡递了温热的玉瓷碗进来,见着灵汐终于恢复了些神色,但殿下却憔悴了许多。
“三日?”
灵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梦睡了三日。
那……也就是说自己就这般被殿下抱在怀里度了三日!
一瞬反应过来这一茬,小妖竟顿时暗喜于心,这,这也太害羞了吧!
刚回了些血色的小脸唰地一下羞得通红,眼睛也再不敢直勾勾地盯在殿下面上了,只觉自己仍旧这般枕在他怀里甚是不妥,便暗暗施力欠身,想要挪出殿下臂弯。
“别动,先把药喝了。”
九洺将手臂拢得更紧,锁着她挣脱不得。
装作没看见她面上红晕似的,以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托住药盏,再另一只手取小匙经心取了些药汁移到她唇边,只等她乖乖喝药。
“殿下,我……”
小妖心底虽确是长久仰慕着九洺,但也从没想过能与他有这般亲密相处,怎不难为情,刚欲开口劝他放下自己,便被九洺不由分说地用药汁堵了嘴。
一抹沁苦浓浆灌进去,登时在口腔中炸开腥涩,噎得她再难发出一点儿声响。
不等她咽下,九洺接连又送一勺,叫她心底刚刚泛起的那一丁点儿甜蜜瞬间被浓重的苦涩淹没,直令这小妖应接不暇,更才知什么叫作真正的“有苦,难言”!
“殿下,你这是趁机报复吧?”
灵汐终于硬着头皮喝下了整晚药汤,嘴里的苦涩挥之不去,眼看着又要委屈着闹腾起来。
九洺只得连忙幻出几颗糖莲子填在她嘴里,却也堵不住小妖的伶牙俐齿。
“亏得你家殿下没黑没白地日夜护着,竟养出了你这么个小白眼狼!若是这般经心待你都哄和不好,那我可真就不客气啦!”
莫斯年早一步迈进内里,见着这幅景象,便知九洺必定又是彻夜未眠,心下怎不一边心疼着他,一边埋怨小妖不省心。
“不敢不敢!灵汐才不是白眼狼,自然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只是这药,实在太苦了。”
灵汐见仙官来了,赶紧服了软,毕竟自己的“小命儿”眼下全在他手上掐着,若再任性胡言,只怕仙官又弄出什么骇人的东西来治她。
“你懂什么,良药苦口,平日吃的锦蜜倒是清甜,能治病止痛吗!”
莫斯年最厌人怕苦,一听小妖还敢抱怨,立马厉声呵斥:
“怕苦就早些爬起来,也省的空耗我那些灵丹妙药。能走能跳的,便自去你那明堂里待着去,你当这宫里人都闲着功夫专为伺候你这小妖呢!”
“仙官说的是,多亏了仙官灵药,灵汐确是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明堂去,不敢再令殿下和你劳心。”
灵汐巴不得早点回去,虽身上确还隐隐吃痛,但也好过整日在宫里拘着浑身不自在。
“不可,身上的伤处还未痊愈,去到明堂,若还在那西厢住着,岂不无人伺候,还难免受那狐帝冷眼,甚是不妥。本宫已知会顾辙,晚些回去无妨。”
药都喂完了,九洺却还拢着灵汐,一听她要回明堂,他便更是凝眉紧锁,放心不下。
莫斯年不觉有些嫌弃地瞪了九洺一眼,更生愠怒:
“你们主仆之事,爱怎样便怎样,我才懒得管。今日只来跟殿下商量些要紧事,若还要临着这榻旁,我可走了。”
“原是有正事,怎不早说,去到阳明宫详谈。”
九洺这才觉出自己在榻上这般确是不宜谈论正事,便将灵汐好生安放在香枕上,略整华服,下了床榻。
“灵汐,本仙官问你,你初来天宫之日曾言欲求生身之法,可还当真?”
莫斯年没有急着出去,反而凝着眉,一脸严肃地盯着躺在榻上的灵汐,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灵汐听出此事重大,更也确是她心心念念,从不曾有一刻忘记的正事,因而勉力撑起了身子,答得甚是真切:
“仙官,殿下,生身确是灵汐心中最大的夙愿。无论你们是否确信,但陆压道君所言,灵汐从未敢忘,他令我寻生身之法,补齐第十七片莲瓣,更要我心系苍生,挽危倾于狂澜。我虽经年顽劣,却也想有朝一日能如殿下一般,尽己所能,守护苍生。”
“即便生得新身必经肝肠寸断、脱胎换骨之痛,你也甘愿?”
莫斯年在灵汐眼中找到了那份坚定和确信,亦早知这小妖与九洺皆有着一样的坚毅品性。
“一念既定,虽万死,绝无悔!”
灵汐字字重若千钧,别看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形状,但毕竟也是历过几度生死,更随在九洺身边明白了天地大义。
在她心里,自也悄然生长出了不可撼动的信念。
“你这小妖看着糊涂,说起正事来,倒还算明白。”
莫斯年甚是合意,终也放心似的露出几分笑意,回身看了看身后一样对灵汐满怀期待,更有几分忧心的九洺,会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咱们去阳明宫议事,让灵儿好生休息吧。”
九洺对灵汐所言亦是分外满意,更因此定下了此前的思量,他知莫斯年此来就是专意与他详定此事的。
他心底亦想早些定下此事,便又经心吩咐了飞渡精心照顾着,就转身往自己宫中去了。莫斯年紧随其后一并出殿。
却说刚目送了他们二人迈出门槛,飞渡也帮她落下床幔,收拾停当便在外间候着去了。
只留灵汐一人在床上躺着,心底的激动狂喜直涌上心头、眼角。
莫斯年这么问她,再看殿下那神情,这么说,他们找到能助她生身的法子啦?!
那便再好不过啦!
那日仙官还说她本就残缺,又自拔一瓣真身,恐再难飞升了,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找到了办法。
不过刚刚仙官说的什么“脱胎换骨”之痛到底又是怎样呢?
小妖毕竟刚受过刑罚,一想到这骇人的字眼,难免生出些许畏惧,但转念一想,若当真能补齐真身飞升成仙,就算受些苦痛,也未尝不可,只愿那痛楚不要比殿下那挞龙藤还厉害就好……
小妖一通欣喜思量本就耗神,又因药力起效不觉身痛,却总有懒懒困倦蒙上头来,便不觉眼皮打架,正朝内里转身,无意中看见刚刚九洺坐着的地方,一团灰暗之物落在床角。
这团灰黑色东西外面盈着些黏剂似的纠缠不清,内里支离破碎的看不出原样,只觉应是些碎骨残根之类,还散出几缕极为浅淡不易察觉的清雅气息,自与龙涎香的清幽和药汤的苦香迥然不同。
奈何灵汐见识鄙陋,实在猜不出这到底是为何物。
她本能地伸手去抓,想要拿近些观瞧,还没等手碰到那团暗淡,身上却传来一阵苏苏麻麻的异动。
灵汐分神查看,原来是腰间的风月琉璃盏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东西带在身上除了能在关键时候救命,旁的也就只能顶个杯子的功用,怎么还无缘无故地自己动起来了。
不明就里的小妖索性把那琉璃盏拿了出来,随手放在那团骨碎边上。
重新打量了一眼那团灰乎乎的东西确是有些丑陋,料也不是什么厉害物件,更嫌那上面黏液淋淋多少有些恶心,实在懒得用手触碰。
她看了一会儿,不免好奇于殿下向来品味雅致得很,怎会随身带着这么粗陋的物件。
片刻,不觉困意袭来,便也顾不得这些不知来由的莫名物件,自顾自沉头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