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北久在官场,他知但凡朝廷大员有婚丧嫁娶等事,职务较低的官员自须打理,借此机会疏通关系。他初来京师不久,这种事情尤其要上心,以免授人于话柄,说他是个不晓事的,日后又有谁肯拢身?
欧阳北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整日的兴奋喜悦,孟东庭却默然无语,不置可否。
到得寿宴那天,欧阳北备好礼品,却是一柄东瀛来的鎏金折扇,扇骨材质柔韧,扇面精美。这类玩物颇受当时文人雅客喜爱,只是所费不赀,足足花了欧阳北有大半月饷银。
欧阳北看看时候不早,便叫来下人,说道:“你们叫孟公子梳洗准备,马上就要走了。”下人答应了,自去叫唤孟东庭。
过了良久,欧阳北枯坐一阵,仍不见孟东庭出来。看看时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烧,往日捕头的脾气一股涌上,他走到孟东庭房前,大声叫道:“孟兄弟,怎么这般慢手慢脚的,又不是女人家,你再不快些那边都要开席了。”
欧阳北叫了好一阵,孟东庭这才打开了门,只见他蓬头垢面,竟然全无梳洗。
欧阳北有些气急败坏,顿足道:“孟兄弟啊,今天是咱们结识朝中显贵的大好日子,你怎么仍是这般德行?”
孟东庭摇了摇头,道:“欧阳大哥,你自个儿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台盘,就不去给你出丑露乖了。”
欧阳北伸手搔头,急道:“孟兄弟啊!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像这样做人做事,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我不能放你胡搅下去,快些来了,这就跟哥哥走!”说着强迫孟东庭更衣洗面,硬要携他同去。
孟东庭原本躲在房中读书,见欧阳北发了脾气,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从了。
两人匆匆打点,见天色已黑,便快步赶去赴宴。到得那官员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门,欧阳北连连挥手大叫,急忙奔入,这才没误了时辰。
等进到大厅,只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厅上挂着寿联,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孟东庭目光扫过,只见厅里坐着十来个老者,看来都是当朝要紧人物,人群当中坐着一名花白头发老者,红光满面,精神健旺,正自高声谈笑,却是柳昂天。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看来与柳昂天颇为神似,当是他的子侄辈。
柳昂天身边坐着一人,看来脸上还略带些病容。孟东庭一见之下,忽地全身剧震,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竟是当今兵部尚书武凤昭。
孟东庭万万想料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武凤昭,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想起在南京的诸多往事,忽地一阵伤感,又想到武家大小姐的势利无情,孟东庭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想转身离开。
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却是欧阳北,只听他道:“等会儿就要开席了,你可别到处乱跑,这是兵部尚书的宅子啊!”
孟东庭颤声问道:“今儿个是武……武大人做寿吗?”
欧阳北微微颔首,说道:“不是他却又是谁?这武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书,朝廷谁都要卖他面子。就连咱们杨侯爷也来祝寿,可见一般斑了。”
孟东庭心烦意乱,只见来往宾客貂皮狐裘,高谈阔论,只觉自惭形秽,欧阳北的话连半句也没听进,只唯唯诺诺的敷衍。
过了片刻,武家下人见宾客齐聚,便开宴入席,众大官你推我让,人人笑容满面,一阵拖拉,终于照着官职年岁坐定。
孟东庭挤在人堆中观看,一时怔怔出神,只见武凤昭比当年分别时老了几分,背也有些驮了,脸上虽然堆着笑,但那满脸皱纹,仿佛一下老了有十岁。
忽然一名家丁走来,向孟东庭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请您入座吧!”孟东庭一愣,回头一看,欧阳北不知跑哪去了。
孟东庭深怕武家家丁识得他,连忙转过头去,也不答话,自行在偏厅找了位子坐下。
那日他以盗匪之身被逐出武府,自知对不起武凤昭的一番厚爱,实在不愿和武家人再见面。此刻的他坐立难安,却又舍不得走,那是为了什么?孟东庭心中一酸,用力的摇摇头。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山珍海味,宾客把酒言欢。孟东庭这桌地处偏厅,坐的多是一众大人的侍卫随从,只见他们交谈敬酒,看来彼此相识已久。
孟东庭自无心思听他们说话,只低头沉思。
一人见他闷闷不乐,好意问道:“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孟东庭心神不宁,摇头道:“在下无名无姓,现在欧阳校尉手下教练兵卒。”
那人见孟东庭不想多言,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原来是军中将官,失敬!失敬!”说着向孟东庭敬酒,孟东庭嗯的一声算是回应,也不拒绝,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那人笑道:“老兄看来初到京城,想来对咱们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见一番。”
同桌宾客一一向孟东庭敬酒,众人见他面色愁苦,满脸爱理不理的神气,都不由得憋气在心。
正饮酒间,一名宾客忽然站起,神色兴奋地说道:“啊呀!大家快看!南京城两大美人出来啦!”
众人面带欢容,争先恐后的涌到厅上观看。
孟东庭自不和他们起哄,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饮。
只听众人低声谈笑,品头论足,一人赞道:“这南京城两大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把我们京师的姑娘都比下去啦!”
另一人道:“南京古称金陵,自来人杰地灵,美女无不聪颖过人,才貌双绝,这下总算是开眼了!”
又一人笑道:“这二位美人是何来历?可是寿星武大人的小妾?这般艳福,武大人可消受得了吗?”
一旁宾客忙拍了那人脑门一记,骂道:“你可别胡说八道,这两位姑娘都是武大人的爱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别乱放狗屁了!小心惹祸上身!”
那人忙道:“该死!该死!看我这张狗嘴净惹祸!”
众人嘻皮笑脸,争先恐后,种种神态,却难一一描绘。
孟东庭听到这里,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打成粉碎。他站起身来,远远往大厅看去,只见两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来。那二人身形都是那么的婀挪,其中一位更是美目流盼,来到大厅前向武凤昭盈盈下拜。
孟东庭已然认出这大厅的两名女子一人是武家大小姐武百华,而另一人便是他朝思暮想,无日或忘的武千鹤。相别半年有余,武千鹤出落的越发美貌动人,孟东庭心神混乱,全身微微颤动。
一旁宾客低声谈笑,说道:“这两位武家千金都生得是倾国倾城,武家好福气啊,只是不知对了婆家没有?”
另一人笑道:“咱们京城里风流公子还怕少了吗?谁不是卯足力气,好求这桩亲事?”
“是啊!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们,哪个不是三天两头往武家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不休。
孟东庭往厅上看去,果然几名看起来家世深厚的年轻贵公子纷纷围拢,正与武家二姐妹谈笑说话。只见武百华容光焕发,神态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气派,武千鹤虽然不多说话,但往人群中一站那也更显清丽脱俗,仿佛那掉落凡间的仙女一般。
几名贵公子往二美身边一站,众人都赞男方轩昂,女方娇美,好不匹配。
孟东庭别过头去,心道:“我怎么还有这非分之想,不是太痴太傻了吗?武家小姐是什么身分,我又是什么出身?孟东庭啊孟东庭!你还看不开吗?”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发,便即喝干了一壶酒。酒入愁肠,分外醉人,饶他内力精湛,这时也是不胜酒力。
同桌几名宾客憋着一肚子气,本就有意戏弄他,此刻更是连连敬酒,孟东庭酒到杯干,来者不拒,霎时喝了百来杯。
远处宾客轰闹声不住传入耳中,孟东庭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浇愁,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步弓手,今日能在此处饮酒,还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浑浑噩噩间,再也支撑不住,醉眼惺忪,终于趴倒在桌,动弹不得。
一旁宾客叫道:“喂!快起来啊!咱们再喝!”孟东庭咕哝一声,含糊地道:“再喝!来!干了!”口中不住嚷嚷,却是爬不起身来。
孟东庭醉倒席上,自是无人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啊呀!怎么有个人醉倒在这儿?”那人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儿,似乎是武府家丁。
孟东庭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会。
那人啧了一声,将孟东庭扶起,说道:“这位公子,你醒醒,该回去啦!”
孟东庭张开双眼,只见厅上空空荡荡的,宾客已都告辞,只有一名家丁扶着他。孟东庭斜眼看去,那家丁却是当年的旧友武贵。
孟东庭吃了一惊,登时酒醒了大半,天幸武贵看向一旁,二人并未正面相对。
孟东庭怕给人认出,当下急忙起身,举袖掩面,勉强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阵头晕,双腿一软,竟尔滑倒在地。
武贵皱眉道:“这位公子,你可还成吗?要不要请人送你回去?”
孟东庭倒在地下,摇头道:“不了……我歇一会儿就成……”
武贵低声咒骂:“哪来的醉鬼,真烦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来,那孟东庭却不争气,忽地恶心呕吐,只弄得偏厅腥臭无比、满地肮脏。
武贵惨然道:“这位公子你赶快走吧!不要弄得我们这儿乱七八糟的!”其他几名家丁见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众人正嘈杂间,忽听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道:“你们去倒杯茶来,让这位公子歇一会儿。”
这声音好不娇柔亲切,却让人心中一震。
孟东庭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却见一名美貌女子朝自己望来。他心头大震,那女子清丽绝俗、淡雅宜人,不是武千鹤是谁?
孟东庭本就不愿见武千鹤,何况他这时满身污秽,丑态百出?他急忙举袖挡住头脸,扯着喉咙说道:“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已经酒醒,就此别过。”说着踉跄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匆匆往府外跑去。
武千鹤见他举止粗俗,料来醉酒未醒,却也不生气,便在身后轻声嘱咐道:“公子不必着急,路上多加小心。”
孟东庭听她这么一说,霎时之间,又想起两人南京分别之时的种种。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只把头低了,疾疾冲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这人还真是好酒如命的主,喝成这等醉猫模样,当真什么人都有。”
武千鹤望着孟东庭远去的背影,也不禁摇了摇头。
孟东庭一路东倒西歪、不知高低,好容易才挨出了武家大门。
他独个儿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难辨方位,也不见欧阳北的踪影。他长叹一声,索性找了处街角,径自躺平,此时他心中愁闷,远远瞅着对街武家大门,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人家是高贵的尚书千金,自己这等狼狈破落,叫人情何以堪?相别多日,武千鹤早已是无数京中富家权贵子弟心心向往的绝色美女,自己却仍是穷困潦倒的逃犯,想到这里,孟东庭胸口一阵发闷,只想当街醉死更好。
正自暴自弃间,忽然一人奔到跟前,喜道:“太好了,原来你在这。”
孟东庭睁眼一看,却是欧阳北家的下人。
那下人道:“老爷吩咐,叫我过来接公子回家,老爷说他今晚有应酬,恐怕不回府了。”
孟东庭点点头,心道:“难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欧阳大哥,原来他自去交际了。唉!我到处给他抹黑惹祸,他还这般待我,也真难为他……”
孟东庭任凭那下人将他扶起,一同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