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不赦向来早眠,同在一屋的薛哲始终培养不出睡意,干脆下了床,走到窗边看起风景来。
武镇里自然不会有寻常都市那般绚烂的夜景,只是今夜恰好是满月,衬着都市里看不到的满天星斗,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薛哲盯着天空看了半晌,只觉得一直翻腾在胸口的抑郁之气,此刻总算是淡了少许。
其实不赦不说他也知道,那点伤真的算不了什么——相比之下,他之前在文里变着法儿折腾的花样还要多一点。
可是不知为何,他在自己眼前受伤的那一刻,薛哲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
那种感觉,实在是非常之糟糕……
摇了摇头,薛哲强令自己平静下来,目光重新汇聚于窗外的那一刻,薛哲的表情忽然微微一变。
他们住在二楼,窗外是一片空地,而此刻,那片空地上,站了一个人。
一身在月光下几乎微微发光的白色风衣,被夜风吹起的黑色碎发,以及那张似乎自始至终都在微笑的脸。
杨勉……
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似乎是听到了薛哲的心声,杨勉的手往怀里一掏,再拿出来时,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大号的速写本。
薛哲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杨勉是怎么把那么大的家伙塞到衣服里的,只见杨勉打开速写本,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在上面写了起来。一页一个字,大的就算隔着一层楼的高度也能看清楚。
不下来吗,十恶大人^_^
把这八个字连带一个表情看完,薛哲的脸不由微微抽了抽。
这人到底是什么爱好,大晚上地跑来他窗外发神经?
看薛哲似乎是没有这个下来的意思,杨勉叹了口气,又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字。
要事相商。
要事……能有什么要事?
白天的事情犹在眼前,虽说诉苦宴上没发生什么事,可是那之后……
下去?不下去?
踌躇片刻,又看了眼杨勉微笑的脸,薛哲在心里咬了咬牙。
下去就下去,还怕你了不成?
可让薛哲没想到的是,下楼之前,他在那边看到的明明是杨勉。等走到大堂,等着他的却变成了薛继筹。也不知他俩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见杨勉退在一边,一副“你先请”的客气模样。
薛哲狐疑地看了看这两人,只觉得情况有些古怪——按理说薛继筹是被那个让自己老爹形容成“走火入魔”的堂伯教育出来的,对杨家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此时这两人如此太平地站在这里,实在是有点……诡异。
“我确实是有要事要说。”看薛哲瞟他,杨勉耸了耸肩,“不过这位薛兄的事情似乎比较急。”
比起他来,薛继筹的态度要敌意得多:“就算我原本没事,也不可能任由杨家的大公子与少门主见面。”
杨勉倒也不以为意,一笑道:“那么,我先到一边去,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完,他转身出了酒店。
见杨勉走了,薛继筹这才收敛了自己的戒备,转为担忧的表情。
“怎么了?”
“今天下午的事……”薛继筹沉默片刻,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最后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以及干巴巴的四个字:“属下失职。”
“没什么失职不失职的,”他这种态度让薛哲压力颇大,连忙道,“是那个混蛋自己没事找事。”
薛继筹摇了摇头:“不是这样……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怎么?”
薛继筹沉吟片刻,开口道:“少门主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批‘复古主义’之人?”
复古主义?这说法倒是新鲜。眯了眯眼,薛哲问:“是打算把《公约》废掉,把江湖重新恢复成那个江湖的人?”
薛继筹点了点头:“没错,他们要的,便是再回到那个击剑任侠的江湖。”
薛哲摇了摇头——他就算对现在的“江湖”没什么了解,也知道这实在不怎么靠谱。
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倒是可以理解江湖中人对那份《公约》的憎恶。它可恨就可恨在并不把你限制死了,反倒处处都貌似有弹性,但要真是想放开手脚,却发现自己还是在个憋闷的套子里。
但想要废除公约,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份条约能憋了江湖二十多年,是得到了一批强权人物的首肯的——虽然薛哲一直很奇怪,自家老爹到底是用的什么法子说服了那群老顽固,但他们坚定的捍卫着公约,却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雷飞羲,也是这些人中一员?”
薛继筹点了点头:“现在看来,很像——复古主义那群人最憎恨的便是老门主,下午他出面挑衅,无外乎是给少门主一个警告,也是打算落了老门主的面子。”
老爹,看看你给我找的什么好差事……
薛哲暗地里磨牙,脸上还得不动声色地撑场面:“原来如此,我说没冤没仇的,他怎么跑来找我的麻烦。除了他之外,还有谁?”
薛继筹摇了摇头:“这些人行事隐秘,薛老门主在位时曾经查过,但是得到的情报却很少。不过……”
他顿了顿,犀利眼神瞟过门口方向,低声道:“这件事,若说没有杨家人在里面掺和,怕是不太可能。”
杨勉么……
薛哲暗自点了点头——确实,杨家现在的地位隐隐为武林第一,那些复古爱好者若真想成功,杨勉必然会是他们努力争夺的对象。
此时门口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薛哲侧过脸去,发现来人是薛继痕。他脸上难得的没了笑模样,而是多了几分凝重。
等他走近些,薛哲才注意到薛继痕看起来十分疲惫,呼吸也有些紊乱,他走到薛哲坐的地方附近时,甚至身体还晃了晃。
见状,薛继筹皱了皱眉,伸手过去一扶。薛继痕顺势朝着沙发倒了下来,好在薛继筹及时托了他一把,这才能慢慢坐好,不至于摔倒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按说薛继痕也是薛哲堂伯一手教出来的,眼下能让他累成这样,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事情。
“也没什么,就是回了趟临山而已。”薛继痕靠在哥哥身上休息了会儿,脸上重新泛了笑,说道。
回了趟临山……薛哲之前从临山市过来花了足有五个小时有余,从下午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过去了八个多小时,这小子的速度也忒夸张了点。
若是薛哲知道为了保险起见,薛继痕不仅没坐飞机,连出入武镇的时候都是直接靠着两条腿跋山涉水,估计他的惊讶还要再多几分。
“辛苦了……不过你回临山干什么?”
“拿一样东西。”薛继痕淡淡地说,“少门主不善武艺,终究是危险了些,就算那些人没胆子下杀手,遇到雷飞羲那般挑衅,也终究让人不快。不如带着这个,既是防身,也是威慑。”
沉重的金属制品,被薛继痕轻轻放在桌上。
只看了一眼,薛哲的脸色就变了。
被放在桌上的,是一把浅银色的枪。淡淡的灯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异样的冰冷感。
“……这是……”良久之后,薛哲才轻轻开口道。
“防身用的。”薛继痕说。
“……”又是一阵沉默,薛哲狠狠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说道:“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薛家两兄弟对视一眼,沉默之后,是薛继痕先开的口。
“少门主,你想不想知道,老门主当初到底是怎么让那些人承认了公约?”
当年的薛此荣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他刚从美国回来,对已经纠结成一团乱麻的江湖根本无从下手,但是此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小学的那两本书,和那块由父亲手里继承来的沉甸甸铁牌是什么含意。而那些针对他的,不怀好意的眼光,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根本没兴趣招惹这个江湖,但只要他还是薛此荣,薛家的血脉,就根本逃不过那些磨刀霍霍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薛此荣干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广发请帖,从五大世家家主到不出名的小门派继承人,一个不落,邀请他们前来开一个会。
虽然有人怀疑薛此荣的动机,但以他的本事,单挑独斗是好手,想要一人挑战整个江湖是根本没门。鉴于此,收到邀请的人,纷纷来赴了这一场英雄会。
他们进入了薛此荣定下的开会地点,很快,他们又出来了。
进去时,他们神色自若,底气十足。出来时,他们面色阴沉,若有所思。
一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武林同盟公约》出台,“中华人民共和国武林人士代表大会”成立,江湖大哗,却被人铁腕压制,直到今天。
“其实老门主当初用的是很简单的办法,”薛继痕点了点桌子,微微一笑,“在他们进门之后发现,迎接他们的,除了老门主,还有三十把枪——仅此而已。”
“……”薛哲一直觉得自家老爹已经够可以了,现在看来,他的想象力还远远不够。
三十把枪……亏他干得出来!
“所以你们打算让我干同样的事?”薛哲苦笑着把桌子上那块金属拿了过来,掂了掂。
分量十足。
薛哲打过枪,不过他枪法一般,玩的也不是眼前这种货真价实的凶器。
他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至少这样,雷家的小子绝对不敢……”看薛哲似乎在思考,薛继痕补充道。
是啊,就算他准头不怎样,只要有这东西在手,他就绝对不敢再像之前那么嚣张。
任对方挑衅而只能忍耐——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可是……真的只能选择这种方法么?
老爹,要是你,又会怎么选择呢?
“不用了。”
——猛然,薛哲睁开了眼。
只是此时,一直沉淀在他眼中的抑郁,似乎散了开去。
“?”两人一起愣了。
“感谢老爹,我忽然想明白了。”薛哲把枪放回桌上,眉宇间,竟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意思。
“少门主?”看薛哲没有接受的意思,薛继筹不由皱起了眉。
“把这个放好吧,毕竟是凶器,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薛哲说,“我用不着这个。”
“可是……”薛继筹还想说什么,却见薛哲摇了摇头,看起来很轻松地笑了笑。
他说:“你们信不信,那一天,不管事情的发展是怎么样,老头他根本不会用上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