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于莫无忧来说,就像一场恶梦。
除了喊杀声,她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除了血红的火光,她的瞳孔再映不出别的颜色。一切就像沉重的梦魇,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幻。
敌人的进攻是如此的突然和迅猛,高阳城的将士们拼劲最后一滴血,却依旧节节败退,终于,一处城墙在笨重的工程械面前轰然倒塌,宣告了高阳城的失守。而就在城墙崩塌的一刻,吕融突然大笑了起来。
“大人,您笑什么?”岑明高大的身躯满是斑驳的血迹,宛若厉鬼。此刻却伸长了脖子,偏过头来看他。城是守不住了,性命早就放到一边。眼下,弄明白吕融的笑声,似乎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我笑那薛万彻!”吕融目中闪着寒光,大笑道:“他定是前方吃了败仗,才急急要取这高阳,把后顾之忧变成防守的要塞!”
“我们岂能如他之意?”吕融一咬牙,挥手道:“点火!”
桐油早就泼好,几支火把扔上去,烈焰腾空而起,迅速连成一片火海。而这火光是个信号,顷刻间,又有几处大火腾起。
吕融等人在烈火的掩护下退回了府衙,莫无言和耶律明珠等人见形势不对,早就收拾停当,双方在门口撞到了一起。
“你们怎么回来了?”耶律明珠诧异的看着吕融,皱眉道:“我正要去帮忙的。”
“用不着了!”吕融摆摆手,一边吩咐道:“岑明,你带着人护送公主出城!”
“谁、谁放的火?”莫无忧终于说了话,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吕融,“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顾不得了。”吕融摇摇头,道:“公主,你们快从东门出城,百姓大都从那里逃了,正好掩护……”
“我不要!”莫无忧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怎么能这样?百姓出去,会被杀死的!”
“若不出去,就会被烧死——”吕融惨然一笑,道:“看看,我平日满口天下黎民,到头来也不过伪君子罢了。还好,还好,幸而不是为了自己……”说到这,他嘎然而止,猛一挥手道:“带公主走!”
岑明愣了一下,终于一咬牙,道:“公主,得罪了。”莫无忧身旁的一名侍卫叹了口气,强把莫无忧按在马上,紧随在岑明身后朝东门奔去了。
莫无忧在众人护卫下挣脱不得,双目蕴泪,朝耶律明珠叫道:“耶律姐姐,耶律姐姐!”耶律明珠就跟在一旁,此刻却偏过头去,装做没有听到。
东门就在眼前,却极为混乱,逃兵和百姓挤在一起,哭声混着呐喊,伴着风声火光,更显凄惨。莫无忧何时见过此等情景,泪珠顿时滚滚而下,心中把吕融更恨了几分,下意识的回头一望,却僵住了。
就在她回头望去的一瞬,高阳府衙突然腾起冲天大火,一直烧向天际。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吕融看着周围的大火,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安静的坐在大厅中,手中摩挲着那口长剑。“对百姓,对燕王,我也只能这样交代了……”
轰的一声,偏厅终于倒塌下来,火星四处飞散,就像午夜的烟火。
※※※※
大雨下了一夜,战场的血迹随着雨水渗入地下,消失无踪,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而残城的余灰也被冲刷净了,裸露出青黑的肌体,似在昭示着某种新生。
或许过不了多久,人们的记忆也会和这片土地一样,将这场杀戮遗忘的干干净净。
那几乎是一定的。在半年之后,高阳城重建了起来,人们欢欣鼓舞之余,谁都没注意到城外那块土地上,大片火红的野花正静悄悄的开放。
在当时,这场大雨还掩盖了很多东西。比如,这只突如其来的骑兵不知所踪。本来,零乱的马蹄印足以暴露他们的位置,可这雨下得足够大,大到将松软的泥土抹平了。
在人们的记忆里,北方的春天从来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以前是,以后也是。
不过,同样的原因,李沐风和顾况率队寻踪追去,也终于没有找到莫无忧的下落。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夜驰出百里,却一无所获,他们只好暂时停顿下来,思考一番,再决定去向。
“想必她们走不了这么远的。”顾况皱了皱眉,对李沐风道:“燕王,或许咱们该掉头回去,定是路上错过了。”
“想来是这样……”李沐风朝身后看了看,这一千铁骑当真是训练有素,经过一天一夜的驰骋厮杀,却还高高昂着头,个个面容坚毅。可是,铁打的人也会累,李沐风分明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一丝疲惫来。
“不行!”李沐风摆摆手,道:“这样回去,若碰上了敌军,咱们打是不打?”
顾况当然听得明白,若依他往日性情,自然不顾一切,可是此时,他的肩头还压了一千部下的性命。第一次,他有些理解燕王的某些无奈了。他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理会得。”
离他们不远,正有个小村落。顾况率队进了村子,队伍徐徐而行,遇到的却是一片纷纷关门闭户的景象。顾况跳下马来,拉住一名奔走不及的老者,笑道:“老人家,别慌,我们是燕王的队伍。”
那老者一愣,慢吞吞把众人扫视一遍,眼神中犹带了几分疑惑,“这么说?燕王打回来了?”
“快了。”顾况把铁盔摘在手中,露出一张年少的面庞,指着盔甲道:“您看,这不是幽州才有的吗?”
这老者并不认得,倒是几名青年探出了口,迟疑的聚拢过来,把他们上下端详了半天,才纷纷道:“错不了,这就是咱们燕王的队伍!”“这盔甲我可听说过,是燕王的亲兵呢!”“别显眼了,那明明是薛礼薛大将军的队伍,我告诉你说……”
渐渐的,村中人都围了过来,面上皆露出欢喜的笑容。村民纯朴,想的也简单,既然是自己的队伍,就说明敌人被打退了,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作孽呀!”那老者看着顾况,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仗打的,还没长大的孩子都要当兵了!”
顾况一愣,却不知如何对答。自从到了军里,他早忘了自身年纪,现在经人提醒,才醒悟自己也尚是少年。而那些骑兵无不莞尔,心道这少年不但是当了兵,还是这支队伍的统领,若是村民知道这个事实,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只有李沐风没有笑,被这话触动心思,也悠然叹起气来。
身份一明,便万事顺心了。当下军队就在村中歇息下来,那些战士在马上时看似精神抖擞,实则已经极累,才一躺下,鼾声便此即彼伏。李沐风和顾况都是身怀内功的人,尽管高下有别,却都比这些战士强得多,他们各自打坐调息一段时间,精神就恢复了过来。
“老人家,看村里的样子,好像没进过兵吧?”李沐风看这村子相对还算祥和,丝毫不像经了战乱。
一老者点头笑笑,道:“那个关中来的将军发了安民告示的,大兵也来过,挺客气的……”
这话还没说完,一旁有个青年便摇头道:“林老,你别尽说好话,他们那是收买人心呢!咱们过的好好的,他们打过来干什么?”
那老者瞅着青年,慢吞吞地道:“别管怎么样,没伤人,没抢东西,就是好的。”
李沐风微微点点头,心中对老者的话十分赞同。这样的战争里,百姓是最难为的,两军来来去去,不论谁胜谁负,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能够不伤人,不抢东西的队伍,当真是难得了。
“可有村子遭了难的!”那青年执拗的说道:“刘家湾不是被烧了?死了多少人?”
老者听了这话,一脸的悲哀,只是摇头叹息起来。“这就是命……”
李沐风心头突的一跳,惊道:“他们丧尽天良了吗?竟有屠村的?”
“那倒不是——”一个青年接口道:“还是抢东西,不给就打人,放火,个个跟土匪一样的。”
李沐风没说话。他暗自思量,薛万彻虽号称有大军六万,却连军规都难以贯彻,做不到令行禁止。说他能通盘指挥全局,发挥全部军力,那只能个笑话了。遇到这样一支军队,于李沐风而言是个好事,于百姓而言就是个灾难。
“您给说说,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和李沐风说了会子话,受到他那随和的话语感染,村民也渐渐放开了胆子,“看得出,您是个将军。”
“我可不是将军。”李沐风一笑,指着正走过来的顾况道:“那才是个将军呢,这队伍就是他带的。”
村民都不可置信的看了看顾况,又瞅瞅李沐风,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便倒吸一口冷气,纷纷赞起顾况少年英雄来。
这倒把顾况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转移话题,朝众人询问莫无忧的下落,他将面貌描绘一遍,村民却纷纷摇头。
“肯定是没有的,”一个村民道:“不瞒您说,根本就没见有高阳的人来过。”
顾况怅然若失,不过他也是随口一问,这里距高阳较远,就时间和脚程来看,莫无忧或许尚未走到此处。
在村子歇息半天,眼看日头爬上天中,正当午时。顾况吩咐大家用些干粮,准备出发。村民见这些士兵连火都不起,只是啃咬*的干粮,便纷纷将家中饭食送上,却被婉言谢绝。至多有些战士干渴难耐,讨了些清水,还要频频道谢。这样的情况,让村民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顾况和李沐风率队朝高阳原路返回,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搜索过去,比来时要慢了许多。待到接近了高阳的地方,确实发现有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可逐一打听过来,谁也没见到无忧公主一行。
顾况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面色愈发沉重起来。李沐风看似镇静,其实心头也在惴惴不安,只是他向来不露声色惯了,还能强自压抑心情。幸而如此,顾况还不至于爆发出来,燕王的镇定,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距离高阳十里,李沐风勒住了马,朝顾况摇头道:“我看难了,无忧若得脱身,定不会连这点路程都走不出的。”
顾况眉棱骨突突的跳了两下,半响才干涩的说道:“事情都有万一的,前面还一个村子,咱们既然到了,怎也不能无功而返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沐风瞅了他片刻,才摆摆手道:“这里离敌人太近,咱们大军一动,很容易暴露形迹,不如我一个人探下村子,再行定夺。”
“燕王恕罪。”顾况觉得面上一阵发烧,低声道:“也不知怎么了,现在满腹小人之心……燕王千金之体,不可轻涉险地,要去,也该我去才对。”
李沐风笑了笑,道:“你的功夫怕还及不上我。再者,这些士兵我也不知如何统御,这里离不开你的。”
话说到这,顾况也无话可说了。道旁正有一片树林,顾况率骑兵埋伏下来,以便随时接应。李沐风换了身平民衣衫,和顾况互道珍重,便打马而去。
那村子不远,只在高阳八里之外。李沐风放马飞奔,一会工夫,便能遥遥看到一片房舍。他将马拴在道旁树上,施展轻功,朝村口奔去。及待稍稍靠近,却让李沐风大吃一惊,原来这村子外面竟布防了重兵,团团将孤村围住。
莫非无忧当真在这里不成?李沐风心头一沉,他可没有把握在这样的情形下救人!他强忍住回头搬兵的冲动,悄悄的接近了村子。
村东口有几个高大的钻天杨,笔直挺拔,好似刺向天空的长枪。李沐风趁人不备,几个起落便到了树上,此时也顾不得身份,手脚并用,飞快升上树梢,竟比那猿猴还要灵巧。
这种树本不适合隐藏形迹,它没有繁茂宽大的树冠,所有枝条都朝天空伸展,很像一根倒竖的毛笔。枝条也生的极高,十来丈下只有光秃秃的树杆,且又十分光滑,寻常人难以攀登。一般来说,在这样的树上了望,是一件不智的事情。
然而李沐风别无选择,村边遍种的都是这种树,再也没有别的品种。李沐风倚仗自己的功夫,迅速登上了树顶,下面的士兵谁也没注意到,头顶上竟有一双眼睛在偷偷窥视。
大树极高,在上面一望,眼前豁然开朗,小村的境况尽收眼底,颇有登临之趣。然而李沐风却笑不出来,他分明看到,村中一处十字交叉的街口,前前后后围了许多士兵,而被围的那个人,竟是莫无忧身旁的一名侍卫!
李沐风运足目力,看清这名侍卫似已伤到了小腿,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长剑,却是步履蹒跚。那些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却不急上前,一名年轻将军分开人群,慢慢走到他近前。
这名将军便是恒元,他本来正协助薛万彻固守前方阵地,谁知部下来报,说是一支骑兵突袭高阳,已然朝东边去了。听了这个消息,他心头一动,似乎隐隐抓到了什么。
恒元把所有的情报在脑中小心的梳理着。根据部下的描绘,得知这骑兵正是薛礼的亲卫。他知道,即便在幽州,这也是第一流的战力,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离开本阵。
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高阳城有重要人物,令他不得不救。而第二种,便是这骑兵迂回到自己后方,肯定要做些特殊行动。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恒元都没有理由不作理会。
于是,他请了一支人马,迅速朝高阳扑去。见到了那座残破的城池,恒元也不禁为战斗的惨烈而动容。更多的,他想到这火焰中的百姓,将何去何从呢?他摇了摇头,或许,燕王爱民如子也不过是个虚妄之说罢了。
恒元的嗅觉还是非常灵敏的,在高阳外的一个村子,他终于抓住一点蛛丝马迹,被围住当中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并不清楚,可他知道,此人定不简单。
“你毕竟受了伤的。”恒元淡淡一笑,有些冷漠的看着那个剑士,“你是个军人,对吧?”
那剑士只是把手中剑再次握紧,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逃不掉的。”恒元朝前走了一步,笑道:“我知道你是个高手,可就算你身体完好,也未必胜得了我。更何况,我还有这多的兵。”
那剑手狠狠的盯着他,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有本事,你和我打。”
“不。”恒元又是笑了笑,却有些嘲讽的味道,“我是一名将军,不是武夫。”突的一挥手,喝道:“抓起来!”
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那剑手腿部受伤,周转不灵,眼看就要不支被擒。谁知就在此时,一阵青芒如天外飞来,一击便轰散了人群,场中的剑士已然被人救起。再一眨眼的功夫,一人提了那剑士,已经奔出老远,只见他提了一人,纵跃间仍轻盈飘忽,快逾奔马,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以为遇到了神怪。
恒元望着那人的背影愣了半天,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他喃喃自语道:“没想到,竟钓到了这样一条大鱼!不过,我这条船怕是还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