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好汉架不住人多,眼见被擒,正待横剑自刎。谁知眼前一花,便被人腾云驾雾般凌空提了出去。他大为惊骇,以为是敌军中的高手,刚要反抗,却听那人沉声道:“别动,是我!”
这声音无比的熟悉,令他脑袋轰的一震,又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整个人晕晕忽忽,仿佛坠入了云雾。半响,他觉得身体落上了实地,才怔怔的问道:“燕王!您、您怎么来了?”
李沐风解开路旁的马,回头道:“你伤在腿上?要不要紧?”
这侍卫本以为燕王要问公主的事情,谁知却先询问自己的伤势,心头大为感动,忙道:“不要紧的,外伤罢了,劳燕王关心。”
李沐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翻,才道:“你叫郭元平,对吧?你该和无忧一路,怎的落了单?”
这名唤郭元平的侍卫并非燕王的贴身侍卫,李沐风能记住他的姓名,着实令他激动万分,忙躬身答道:“正是属下!前夜城破突围,我和另外一名弟兄分开吸引敌兵,后来伤了腿,便躲在百姓家里……”
“哦?那个人呢?”
郭元平低了头,黯然道:“他已然以身相殉了。”
“是么……”李沐风沉默片刻,道:“记住他的姓名,幽州上下都不会让英雄白白牺牲的。”
郭元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也不知公主的下落了。”李沐风稍感失落,摇摇头道:“莫非我们竟找错了方向?”
“公主定然是冲出去了!”郭元平肯定的回答,“他们都骑了快马,敌军追之不及的。”
“哦?”李沐风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光芒,惊道:“若是这样,我们便全料错了!”本来,他们猜想莫无忧他们定是乔装打扮,混在百姓中出了高阳城,自然不可能跑远。可他们毕竟未曾亲眼目睹当日情景,无法想象那时的混乱,以至于能够骑马遁走而不被大军追堵。
若是他们骑马走的,一整夜的功夫,早跑的远了,自己却还傻乎乎的回头来寻找,当真是南辕北辙了!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李沐风放下了心,一直忐忑的心情终于有所舒缓。他按捺住兴奋之情,带郭元平回到那片隐蔽的树林,将这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顾况。
“太好了!”顾况猛一击掌,喜悦瞬间爬上少年的眉梢。“我们这就掉头,往回走!”
“怕是没那么容易,”李沐风平心静气的想了想,道:“回来这一路太过顺利,怕是早有人盯上了,关中那个将军虽然年轻,但很不简单。”
“已经来了,我感觉的出。”顾况缓缓带上了铁盔,淡淡地道:“但是今天,他要失望了,我要去见无忧,没人能拦得住我。”
“说得好。”李沐风会心的笑了,眼前的少年当真成长了起来,已经开始用肩膀撑起一片天空。
“我差点忘了,说到年轻,谁能和小顾将军比?”李沐风笑着拍了拍顾况的肩膀,翻身上了马。“但我相信,你比他强。”
“整队!”顾况也翻身上了坐骑,高举一只手臂,雪亮的站刀在他头顶闪耀。所有骑兵都迅速而沉默的跨上战马,集结到一起。杀气,陡然透过林木,无声的流淌着。
浑黄的尘烟自大道上腾起,光线在漫天的微粒中折射,令躲在后面的事物显得如此扭曲诡异。闪光从尘烟中透出来,起先星星点点,渐渐连成一片。终于,无数闪着寒光的矛尖竖了起来,密如丛林,又如风中的稻田般摇摆不定。
这是恒元带来的两千亲兵,才一露面,便威势惊人,显然为对付幽州骑兵做过了充分准备。近乎两丈的长矛是骑兵的天敌,尤其是即将面对的这一群——尽管精锐无比,却缺乏足够的兵力。
当然,这并不是恒元的全部力量。虽然是紧急反应,他还是精心布好了局,将手中兵力发挥到最大。从表面上看,这对双方来说是一场遭遇战,但恒元知道,这不是,至少对于自己来说,他早有了充分准备。
长矛兵稳稳的朝前推进,将宽阔的路面完全封锁,这阵形就像一张布满尖刀的大网,再大的鱼也难以撞破。
远方的那片树林已经隐隐在目了,恒元知道,骑兵定然会冲出来,否则,密林会缚住战马的脚步,不能冲刺的骑兵,根本不值一提。而现在,正是骑兵冲击的最佳距离。
自己能不能挡住这一波攻击呢?他也不知道。幽州铁骑,从来是纵横无敌的。薛礼带领骑兵如疾风烈火般突击的场景一再闪现眼前,令恒元不禁攥住了拳头,在掌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突然,他哑然失笑,未自己的偶然失态摇了摇头。是呀,薛礼不在,谁能把铁骑的攻击发挥的淋漓尽致?燕王吗?就自己的印象,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子可谓天纵奇才,却唯独不会打仗。
没了薛礼,幽州铁骑也就不再可怕!想到这里,信心又悄悄的回到恒元心中。
突然,大地开始有节奏的震颤了,轰雷般的响声越来越近,一股杀气排山倒海般袭来,令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来了,终于来了!
“停!列阵!”一声令下,长矛兵稳稳站立,第一排的士兵将矛尾抵在地面,用手斜撑成锐利的夹角,恍若一排竖起的獠牙。整个阵型固若金汤,又包含无限的危险,仿佛便是个坚不可摧的高城。即便如此,士兵持矛的手臂仍然不可抑制的抖动,他们不可能像恒元那样去分析来敌,他们只知道,来的是幽州铁骑!
事实上,就算他们知道对方的将军并非薛礼,也未必会感到轻松。他们不是恒元,而恒元不需要站在第一位,用苍白的双手去撑着矛。
黑甲铁骑终于露出了身影,他们自滚滚尘烟穿出,好似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般涌来!在这股庞大气势的压迫下,本来稳固的防线竟出现了一丝松动,有的士兵正在不自觉地朝后退却。
“稳住!”
“后退者斩!”
军官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将微小的骚动压制了下去。恒元一直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的队伍不会轻易垮掉,他正盯着冲击而至的骑兵看,一些奇异的细节吸引了他的视线和思想。
他发现了几个奇怪的地方:幽州骑兵采用的并非是锥形突击阵——这本是他们最为擅长的。看来,对方并不打算用“凿穿”战术来对敌,恒元也暗自松了口气。不管如何防备,幽州骑兵的一点突击也是犀利无比的。
可是,眼前的阵型又是什么呢?也不是正面攻击,那该是采用扇面阵型,能够给予敌军最大的杀伤,却也降低了一点上的冲击力度,恒元曾暗暗期待这个结果,可惜终于没有如愿。
来敌采用的是长蛇阵,完全不像两军对敌,却似在做一次普通行军,而雪亮的站刀并没有出鞘,还静静的躺在匣中。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恒元疑惑的看着来敌,目光穿过本阵,投在敌军的前锋上。隐约间,他觉得那名黑甲少年似乎笑了一下,诡谲而得意。
就在这时,幽州骑兵突然转了向,从头排开始,以精湛的技艺控着战马,急行间陡然朝右侧转去,整个队伍就像一只转过身体的蛇。
不好!恒元蓦的想到一事,刚要说话,却已然来不及了。他分明看到,急速转向中,所有的骑兵都扬起了弓,然后是一阵尖锐的震颤。
那一刻,恒元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颤了一下。
漫天散射,羽箭密如飞蝗。一片死亡的阴云从空中落下,鲜血在一瞬间迸发出来。前排撑矛的士兵毫无遮蔽的身体暴露在箭雨下,登时倒下一片。好在拨马拉弓难度极大,转瞬间无法瞄准,也就未能造成太大伤亡。
但是,酝酿许久的气势却遭到沉重打击,恒元咬着牙,眼睁睁的看着那队骑兵离开大道,朝南呼啸而去了。看来,那领兵的将军似乎根本没打算和自己正面交锋,一触即走,只给关中军留下一地箭矢,近百死伤。
“这……”一名副将愣愣的看着远遁的骑兵,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幽州的铁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也正在恒元心中盘绕。刚才的举动,完全不是敌人往日的作战风格,不过考虑到他们的兵力,这种战术也无可厚非。想到这里,恒元冷冷地一笑,削薄的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道:“他们倒是聪明!”
自从发现燕王,恒元便立刻部署了下去,将大部分兵力四面分散,用以迂回包抄,自己只带两千步兵,想要吸引敌军攻击。毕竟,依照燕军的一贯悍勇,根本不会把一只一倍于己关中军放在眼里,何况又是骑兵对步兵——天生相克呢!
依照他的想法,只要自己将这支骑兵缠住,胜利就算到手了,到时候只要四面合围,便任他插翅也难飞!谁知这支人马根本不合自己接触,只是一阵乱箭便掉头而去,让人摸不清他们的意图。
“也罢。”恒元突然笑了,自语道:“我倒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本领!”
“传令!”猛然挥手,一枝响箭滴溜溜钻上了天空。
※※※※
顾况率军急转南驰,一面在马上发令道:“弓不要收,听我号令,随时准备。”
李沐风纵马跟在他的身侧,往复飞驰间依旧轻松写意,微微笑道:“怎的,前方还有敌人不成?”
“何止前方?”顾况摇摇头道:“怕是四面都有了敌人才对!这领军之人好生厉害,仓促间便布了张网!”
“怕也不算仓促。”李沐风想了想道:“咱们形迹早就暴露,想来,他们等咱们许久了。”
“当真有劳了!”顾况露齿一笑,舔舔嘴唇道:“我定不会让他失望!”
李沐风相当欣赏顾况此时的气度,笑道:“好得很……”还没说完,却听后方一骑兵喊道:“敌军骑兵,后三里!”李沐风一惊,蓦然回头,却看身后一股黄尘滚滚而至,直奔己方而来。
顾况似无所谓的瞥了一眼,突然高声笑道:“居然还有骑兵敢来追咱们?是不是想学学怎生骑马?”这声音用内力送出,骑队中人人听得清晰,登时轰然大笑,气势登时高涨起来。有人道:“顾校尉,燕王!咱们杀个回马枪,让他们知道一下什么叫做骑兵!”众人轰然响应,个个恨不得掉头杀回,只是顾况没有发话,队形依旧丝毫不乱。
“不忙!”顾况淡淡一笑,急速奔驰间依旧气定神闲道:“先让前面的人知道一下咱们的厉害,至于他们,先跟着吃些沙子好了。”说罢,猛磕马腹,骏马越发发力狂奔,众骑兵见主将如此,也不甘落后,奋勇争先,只踢得地面沙尘乱飞,滚滚朝后面去了。那只在后面追逐的骑兵队果真一头撞了进来,个个灰头土脸,咬牙切齿。
南面守军才刚刚集结完毕,本想按照预定计划从后面包超,谁知计划突然有变,响箭一起,便是告诉他们远地守备,整装待敌。这边的将领不由一愣,莫非敌人识破了计策,想从自己这方突围不成?当下喝令士兵赶快结阵,阵形堪堪组好,就见北边尘烟滚滚,犹如一条黄龙般卷来,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立时将他吓的心头狂跳,魂魄欲飞,只是拼命让军士守好。
主将的紧张慌乱立刻传到士兵身上,本来严实的阵形竟有些混乱的趋势,还没来得及再次喝令,敌人已然到了近前,千张铁弓齐射,登时让队伍死伤枕藉,哭爹喊娘。然而在一错目的功夫,那队骑兵已然挟着一股黄尘隆隆向东去了,只留下那名将领瞪着眼睛发楞。
敌人这是干什么呢?那将领莫名其妙,又惊骇万分,因为他分明看到,逐着他们的背影,又一队骑兵纵马杀到,然后也凭空转了个圈子,朝东边追去了。直到他用力揉了下眼睛,才发现那居然是自己人。
顾况首次显出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他率了骑兵东奔西走,忽分忽合,每每如白驹过隙般自两支人马间穿过,始终令敌人摸不到头绪,也不知他要攻向哪一边。恒元这里急报不断,有时竟是三面同时告急,说敌军猛攻,也不知敌人到底有多少人马。而关中骑兵当真为“望尘莫及”这个词语做了活生生的演绎,往复驱驰,疲于奔命,却连敌人的衣角也未曾摸到。
“该死!”恒元恨恨的啐了一口,为敌人的狡猾,也为部下的无能。马上,他省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是思考,越是觉得敌人的不凡。
这支骑兵的统领是谁?除了薛礼,谁还能把骑兵用的如此出神入化,又加上这等飘逸灵动的指挥风格?他记得敌军冲在第一个的是个弱冠少年,按照燕军的传统,这似乎就该是将领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恒元第一次兴起一种挫败感,这挫败感让他否定了敌人头脑是个少年的可能。他可以被薛礼打败,甚至可以被燕王打败,而一个无名少年胜过自己的事实,是让他无法接受的。
“传令,缓进,夹击!”恒元是咬着牙发出命令的,若不能就此困住敌兵,损失的人马还在其次,低落的气势可当真就难以挽回了。
顾况敏感的把握住了敌军的行动,根据敌军的变化,他也适时的改变得攻击的力度和频率。有时,他甚至连续三次冲击同一道防守,造成一种鱼死网破的假象,然而等敌人高度紧张起来,他又率军如飞鸿般翩然远逝了。
到了后来,连李沐风也不禁好奇起来,诧异的看着顾况,问:“咱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燕王也看不出来?”顾况突然开心的大笑起来,道:“那是最好了,因为就连我也已经不大清楚!”
李沐风颇感有趣,笑道:“你也不清楚?”
“细节上确实不清楚。”顾况突然微然一笑,似有明悟,“大方向还能隐约把握,我眼下有种观局生死的奇妙体验,仿佛自己抽离战场,一切朦朦胧胧,一切又无比清晰,尽在掌握!”
“你在和我谈禅吗?”李沐风先是一笑,然后极为认真的注视着他,及到顾况被看得有些不大自在,才道:“这种感觉,我在剑道上体验过,每逢有重大突破,就有同样的感觉。想来,你是突破了一个自身瓶颈,当然,是兵法上!”
顾况嘻嘻一笑,又恢复平日少年的性情,道:“哈,看来我当真厉害,师父定会夸奖我了!”
李沐风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当真不能夸他,道:“具体打算怎么突围?”
顾况收回了笑容,脸上尽是自信的神彩,道:“跟着我就好!现在他们已然乱了方寸,不过多时,就会露出破绽!”
正如顾况说的,在骑兵毫无规律和目的的往复迂回攻击下,四面合拢的节奏被中断了,关中军无法实现有效包围,也无法按照既定计划前进。甚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到底在什么位置!虽然随着前进的步伐,留给燕军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小,可是同样的,就像在走向悬崖,每前进一步,关中士兵就加深了一分恐惧。
终于,四下合拢,关中士兵终于会师一处,而敌人早已不知去向。他们大眼瞪着小眼,无奈的相互打量,各自面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情。不管如何,这次的行动,算是完全失败,折损兵力不说,却连敌人的尾巴都没抓住。
“不对……”一名将领看恒元面色不善,极力分辩道:“适才明明有一支骑兵被我们赶到了这边的,怎么没了……”
话没说完,就看前方一股烟尘滚滚而至,耳听马蹄纷乱,一队骑兵停在当前。
“将军!”那骑兵头领浑身灰黄一片,就似在尘土中打过滚一般,再看他的部下,也是个个如此。他喘了口气道:“敌人太过奸滑,都不敢和我们正面对敌,已经逃远了……”
先前那将领愣愣的看着这位骑兵头领,终于知道,自己赶走的原来是己方队伍。
恒元手中抚弄着一支羽箭,突然双手用力,“咔”的一声将其折成两段,掷于地下,恨声道:“我若不报此仇,当如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