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落山,天已经阴沉下来。浓密的黑云滚滚压着山峦,天和地都仿佛接到了一起。天气不热,却很闷,空气湿糊湖地贴在皮肤上,汗水被憋在了毛孔里,出都出不来。
小山下面,一条官道蜿蜒而过,道中却设了一处关卡,几千关中士兵没精打采的守着,心思却早飞上了半空。他们心中都觉得奇怪,莫非这北地向来如此?大好的春时,却是这等压抑沉闷的气候,倒和眼下胶着拖沓的战局相似。
李二桂抬头望了望天,狠狠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妈的,这天气真个邪性!”不留神,这口痰正吐在一人脚边,定睛一看,竟是他们的队正。
唐代兵制,十人为一火,设火长,五十人为一队,设队正。李二桂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队正对他来说,已经高了两级,颇有些顶头上司的味道。
他吓了一个哆嗦,生怕队正错会了意,慌忙想要解释,才发现队正抬着头,正朝北边张望,根本没注意自己。
“这天气,好古怪啊……”
和新兵李二桂不一样,那队正参军多年,大小打过几次仗,军人的敏感让他在这潮湿的空气中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极力朝前方望去,只看到阴沉沉一片朦胧,似乎有许多鬼影在闪动。
“什么东西?”队正皱起了眉,这些日子,全军已然被幽州铁骑偷袭怕了,一有风吹草动,便人人自危。他支起耳朵,隐约听到了些声音,却异常沉闷,显然不是马蹄声。“莫非是打雷了?”
大地上骤然起了一阵怪风,冷飕飕的透体而过,让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所有的士兵都一下精神了起来,迎着风头站定,都觉得十分觉得舒爽。
“要下雨了……”一阵风迷了眼睛,队正揉了揉,突然一愣,将手指捻了捻,又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土,不像是刮起来的呀……
“遭了!”队正大骇,慌忙叫喊起来:“不好,敌人偷袭,敌人偷袭!是骑兵!”
这话就像一颗投在池塘中的石块,立刻将整个队伍搅动起来。大家慌乱的拿起兵器,四下环顾,却始终找不到敌人。李二桂站在最前面,起先也吓了一跳,却终于放松下来嗤笑道:“头儿,你说咱们队正是不是也忒胆小了?越当兵越回去了,还不如咱……”
一旁的火长本笑呵呵的听着,心头不无快意,谁知李二桂的声音好像被只手从中掐断,突然就没了声息。他侧目一看,竟见李二桂喉咙上插着一只羽箭,身体仰面摔倒,面上犹带着古怪的笑意。
“啊——”又是无数羽箭袭来,守兵前军死伤一片,发出惊天动地的哀鸣,用事实告知人们,敌人真的来了。
随着箭雨泻落,一队黑甲骑兵如幽灵般闪出,转瞬即至,竟似比那羽箭还快。眼见到了关口大门,头前之人把手一挥,一道雪亮的光华匹练般斩出,好像当空劈了道闪电,登时将大门击个粉碎。那人更不怠慢,跃马进了关口,寒光再闪,挡路的士兵凌空摔了出去,鲜血如雨点四散。
这变故,来的实在太快了。
众人尚未兴起任何念头,已然被人家破门而入,再要阻挡,早就来不及了。有的士兵刚刚举枪欲刺,却被马蹄踏倒,雪亮的马刀带起一溜血光,尸体抛在了身后。
只片刻功夫,这支骑兵笔直的突破了敌阵,径直朝南去了。所过的这一路,死伤枕藉,而别处的士兵只是傻愣愣的看着,忘记了支援。待他们回过神来,敌人早已不见,只有低沉的马蹄声还在耳边回荡,仿佛敲在心头的丧钟。
“他们把马蹄包上了麻布,怪不得远远听不到声音……”一名参军万般小心的在将军耳边分析,而那统兵的将军,正在呆呆的发楞。
半响,将军才慢吞吞地道:“被敌突进,咱们定受惩罚。不过,好在这路人马不过千人,谅也搅不起什么波澜……你说,咱们到底报是不报?”
参军朝南边望了一眼,阴暗的天空反射着诡异的红光,一阵风刮过,他下意识的抱紧了肩。
那一剑斩开隘门的正是李沐风,他也穿上了一身铁骑盔甲,化成了普通一兵。这一千铁骑本将燕王护在当中,谁知他突然打马飞驰到队首,一剑便将横木绑成大门劈个粉碎,宛若仙侠降世一般。看得众骑兵热血沸腾,士气大震,不由对此行的把握又加大了几分。
顾况的神经绷得如满弓一般,时刻注意着周边的细微异动,以及本队的状况。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且带的是燕军精锐,又要去完成一个不许失败的任务。这些压力如同一座又一座大山,连番压在他肩头,足以让一个能征善战的老将皱眉。可令顾况自己都惊奇的是,在一阵艰难的窒息感过后,从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起他稚嫩的双肩。
他从没感觉如此好过。心神如水晶般明晰透彻,又快似闪电,隐隐超脱了自身,逐渐把握全局。而四肢百骸也流动着炭火般的热量,似乎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侧目,他知道燕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饱含了惊讶。
看着吧,我顾况,一定要救出无忧公主!
一千铁骑破开敌人,在莫州大地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斜刺里朝高阳插去。他们如风般迅捷,当关中军才发现敌人袭来,他们却已经呼啸而去了。风,永远不会被人抓到形迹。
莫县和高阳相距不过百余里,李沐风等人凭借快马,间不容发的钻过大军团的空隙,而对于小股的游骑斥侯,顾况第一次下了狠手,全部消灭,一个不留。
“嗤”的一声,一支羽箭正钉在纵马逃逸的斥侯背上,这箭射的极准,一箭穿心,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翻身倒落马下,只剩下战马“嗒嗒”的空鞍去了。
顾况收回铁弓,淡然道:“马也不能放过。”便有一人窜出队伍,径自朝马追去。侧过脸来,见燕王朝自己点了点头,天已然黑了,看不清表情,只是隐约看到燕王嘴角牵动,似乎笑了一下。
顾况犹豫了一下,道:“燕王觉得过了?”
“为减少麻烦,这是应该的。”李沐风摇摇头,道:“说起来,我也这样教过你,只是现在看来,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顾况笑了笑,竟有些不合少年的沧桑,过会儿才道:“我想过了,只是不知燕王的话还算不算数?”
“哪个?”
“您说的,这仗打完了,让我退出军队。”顾况看了看李沐风,道:“打完仗,我想回家了。”
“自然算数。”李沐风似松了口气,笑道:“回家倒也不必,王府你可常住,无忧也在的。”
顾况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彩,他知道,这算是燕王的一个承诺。
距离高阳十里,顾况止住了队伍,打算仔细谋划一番。谁知他抬头朝前方看去,竟见一抹诡异的红云在南面的天空升腾,在漆黑的夜色中异常鲜明,就像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顾况如遭雷击,登时手脚麻木,他呆呆的望了片刻,才艰难的转过头看,对上燕王同样惊骇的眼神。都有一句话在嘴边,却谁也说不出口——莫非,是高阳的大火?
“快走!”死命一磕马腹,顾况人马合为一体,箭一般朝前驰去。这千人的骑队也顾不上隐蔽形迹,便在大道上挂起一股黑色的旋风,径直朝高阳去了。风,越来越急,却似落在了他们后头,只是徒劳的将马蹄扬起的沙尘卷上半空。
终于,残破的高阳城就在眼前,烈火自城头冲天而起,伴着大风狂舞。没有喊杀声,高阳已经易手,胜利者正在全力的扑击火焰,却又节节后退。一切声音都静默了,天地间,只剩下火焰在“劈啪”的大笑。
顾况翻身跌下马来,两只手掌死死抓了泥土,泣不成声。一切的希望都在火光燃起的时候熄灭了,他觉得两手空空,心头更似穿了个空洞,只想拼命捉住些什么来填补。
李沐风怔怔的看着火光,似乎想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片刻,他回过神来,跳下马一把扯起顾况,怒骂道:“你还算个男子汉?或许他们逃了,或许还活着!不去干点什么,居然在这里哭哭啼啼!”
“是了!”这话如同当头棒喝,让顾况猛然惊醒。他抹了一把脸,泥土和泪水浑成斑驳的污迹,再被火光一映,黑红黄三色立刻扭作一团,看上去颇为滑稽,也颇为可怖。
“走,跟我冲过去。”顾况咬着牙道:“有谁挡在咱们前面,就用战刀劈碎了他!”跨上马,将战刀抽出,熊熊的大火映红的刀锋,一声呼喝,骑兵队卷起一阵沙尘,驭着奔雷般的声响朝高阳城驰去。
高阳已然攻陷多时,大火却一直不灭,关中军主力无法进驻,已然西移扎营了。留守的几千人说是灭火,不如说等火灭罢了,试了几次,便就远远的退开,守着这座烈火中的孤城。
对于他们来说,这队骑兵简直是从天上奔来下的。火焰将铁骑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面,随着火光的跳动而狂舞,就像一群来自鬼域的幽魂。挥舞的马刀闪着红光,也不知是火焰,还是鲜血。当头一人面目诡异模糊,竟是混沌一片,简直就是魔鬼在世。
守军一阵大乱,尚未组织起有效地防御,便被骑兵冲进了阵内。顾况把这一千骑兵展成扇面阵形,极大扩张的攻击面积,而敌人面对骏马钢刀只会四散奔逃,像极了一群面对饿狼的绵羊。
一名将领正在大声呼喝,极力整顿人马。百忙之中抬头一看,却见那面容丑怪狰狞的骑兵头领直朝自己冲来,一眨眼功夫便到了面前。大骇之余,将领举刀便砍,只听一声冷哼,人马交错而过,偌大的头颅伴着血光飞起,那骑兵头领已然收刀朝前奔去了。
顾况一刀杀了那将领,并不回头,又朝下一个目标扑去。他身后跟了百余人,组成一个小队,专门砍杀敌军首领,凡是敢振臂一呼的,他们便纵马冲去,当即乱刀砍死。只过了半个时辰,两千多关中军便群龙无首,乱如飞蝇,反被一千骑兵分割包围,肆意砍杀。
顾况见敌军大势已去,当即调了几十人跟在身后,掉头朝城内冲去。才一入了城门,一股热浪猛扑过来,险些将他掀下马去。顾况竭力控住马,那训练有素的战马却原地不住盘旋,就是不肯前进一步,无奈之下,只得弃马步行,展开轻功朝城内奔去,几个起落,便将那些部属远远甩开了。
进了城门,火势反倒小了,顾况心头一动,想来守军定是在城门纵火,以阻敌兵。这个目的,自然是为了掩护突围。这样说来,莫无忧她们或许已然离开了高阳?
再往里走,火势忽然又大。顾况看得清晰,原来这火分别是在两处点起,一处城门,一处便是原来的府衙。
高阳城内,府衙原址已经变成火场,风助了火势,肆意流窜,又将周边点燃。顾况想要进去一探,可才一靠近,就被灼热的气浪烤得头晕脑胀,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咬了咬牙,眯上眼睛,硬着头皮朝里闯去,刚跨过一道残墙,一条火舌突然窜起,直朝顾况撩来。顾况慌忙一跃躲开,仍觉得面颊焦灼,呼吸不畅,脸上的泥巴都结成碎块散落下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头顶嘎的一响,一条粱柱带着火焰,当头压落。
木柱尚未及体,热浪已经扑面而来,顾况被脚下瓦砾绊了个趔趄,只好就地一滚,虽然躲开了柱子,却朝一个火堆滚去,尤自不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突然闪出,凌空将顾况提起,好似一只大鸟自水中捉鱼,略一下沉,便又冲天而起,滑向了安全之地。顾况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直似腾云驾雾一般,落了地,才看清救他的竟是燕王。
“不用找了,我已经转了个遍,什么都没有的。”李沐风的样子十分狼狈,早没了平日风流儒雅,翩翩贵胄之气,头上仍然罩着那件铁盔,里面却衬了厚布,显然是从战袍上扯下的。袍子的一角已经焦黑一团,显然被烈火烧过。
顾况一听,心头大定,这才想起来问道:“燕王,你几时来的?”
“早就来了。”李沐风拖着他离开火场,朝南门奔去,“你们打仗,我便直接进了来,满城搜了个遍。无忧他们定然是突围了出去。”其实,府衙最里面火焰滔天,李沐风也未曾进去,不过实没必要,若里面曾经有人,现在也早就尸骨无存了。
到了南门,火势比刚才小了许多,火头退下的地方,露出一片惨白的灰烬。残破的墙体部分倒塌,路面大块的青石也被烤的断裂了。他二人小心的绕出城门,见外面的战斗已经结束,骑队来来去去,正在驱赶战俘,将他们凑成一堆。
“燕王!”一名骑兵奔了过来,下马道:“适才问了一下,果然有人见过公主的,说是从东门突围了出去,眼下不知去向。”
李沐风和顾况对望一眼,目中均闪烁着喜悦,二话没说,立刻将那战俘带了来。
那战俘极为怕死,几句恐吓,便抖如筛糠,显见不是说谎的材料。只是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亲眼见一队士兵护了两名女子朝东边去了。”看来也是知之有限。
不过有了这话,李沐风心中就镇定了许多。顾况更进一分,恨不得立刻就朝南边追去,他急切道:“燕王,早去一刻,便多了一分希望!再者,这里也十分危险,薛万彻的本部随时可能杀来,实在是停不得!”
“这我也知道。”李沐风皱了下眉,朝那大队的俘虏看了一眼,道:“这些人怎么办?”
顾况心中急躁,随口道:“不若全杀了!”
“什么!”李沐风惊讶的看着他。
顾况也是一愣,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倏然惊醒道:“不可,怎能这样!”他想了片刻,道:“形迹暴露是必然的了,然则他们就算知道,也追不上。只要前面救了无忧公主,便立刻回转,谅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这俘虏,不如就放了也罢。”
李沐风也觉得有理,便点头认可。
很快,一千幽州骑兵再次整队上马,顾况整了整铁盔,刚要发号施令,突见一道雪亮的闪电撕破夜空,接着就是一阵沉闷的雷鸣,隆隆的滚过头顶。天空就像突然打碎的水缸,满天盖地的大雨毫无征兆的泻落下来,天地顿时苍茫一片。
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水击打在铁盔上,化成水流淌过面颊,顾况在唇边舔了舔,一股辛辣的金属味道滑过舌尖,让他微微皱了下眉。只是,他依旧咽了下去。
“上天佑我。”一挥臂,漆黑的铁骑踏起濛濛水雾,钻入了风雨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身后,烈火终于熄了,残城上犹有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