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的一声,一只浑身漆黑的飞鸟从头顶上掠过,朝西北方飞去了。
窟哥抬头看了看,狠狠的啐了口唾沫。他身后,是不到三千的大贺氏骑兵,个个衣衫破败,神情萎靡,松散而拖沓的行进着。地面上的草皮已经被曾经的战斗剥刮零落,浑黄的烟尘随着马蹄弥漫起来。
这已经是大贺氏部族的全部精锐了。留下守城的一千人不堪算数,里面有太多的伤兵。若勉强加上,大贺氏上下也不过四千人,想要恢复元气,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实力锐减,已经让他遇到了一些难堪。其他族长看他的眼神有了些异样的变化,态度也不再恭顺,指挥上也开始调度困难了。
他稍稍有些后悔了,这次的对幽州的攻掠是不是有些轻进呢?他始终想不明白,明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最后怎么成了泥潭般的陷阱,令他难以脱身。
由此,他开始怨恨长安。那个太子明明和自己有着协议,为何一直不见动静?照理说,幽州两线作战,万万抽调不出这样多的部队。可实际上,幽州守军借助地形把这一带守得固若金汤,仿佛一只没有缺口的水囊。契丹铁骑连连在几个城池碰了钉子,铩羽而归。经过连番战斗,初来的气势消磨殆尽,军队如冻蝇穿窗,四下连连冲闯不止,却寻不得出路。
到了此时,窟哥已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他可以肯定,渝关的大胜是一剂麻痹自己的毒药,而裴行俭和薛礼们早就有了预谋。是要好好想想了,窟哥觉得脑子中总有一缕抓不到的思绪在飞舞,就像一团混乱的线,怎么也找不出头绪。退回渝关,或许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窟哥留下了另外两部人马,独领大贺氏回返渝关。自己的部族损失过大,而留守的耶律部却毫发无伤,这让他心底泛起了一丝酸涩。早知如此,就该让耶律部去打先锋!
快接近渝关的时候,窟哥犹豫了一下,他本想先去见见耶律正德。可转念一想,他还是把这主意打消了,怎能让那人看自己的笑话!他强令所有战士都打起精神,径直朝渝关去了。
到了渝关外,正是晌午时分,阳光似亿万细小的飞虫,一个劲的往人毛孔里钻去,暖洋洋麻酥酥的,窟哥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他远远望去,渝关庞大的躯体暴露光明下,显得格外恢宏雄伟。
至少这座城还是自己的,他突然高兴了起来。就算这次攻幽州不成,可毕竟得了渝关。今后进可攻,退可守,全在自己掌握,取得幽州之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他越想越是觉得意,面上登时云开雾散,令一旁的将领都不禁有些疑惑了。
没等他们叫关,渝关城门已然早早敞开,迎在了那里。窟哥虽然心中微感诧异,却并没太过怀疑,眼下的他,或许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在渝关歇息一下了。窟哥纵马走在前头,马蹄踏上了青石路面,在城中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回响。
一种从直觉突然自心中升了起来,不对劲!窟哥四下张望着,极力想要分辨这种感觉的来源。
城墙上稀稀落落的立着大贺氏的守军,个个神情漠然,木无表情。一面旗帜没精打采的在微风中晃荡着,似乎失去了飘扬的力气。而那些房舍要塞,都空荡荡的没有声息,却又隐隐含了莫名的杀气。
不对!肯定不对!依旧是正午的阳光,却让窟哥觉得如针刺般难受,额头竟泌处一层冷汗!他骤然勒住马,马蹄猛然击打地面,清脆的声浪在城内的建筑间反弹折射,一**散开去,是如此的寂寥孤独。
“快——”窟哥拨转马头,刚要发出命令,却发现一扇重逾的千斤的闸门陡然落下,一声巨大的轰鸣后,城门已然被堵得严严实实。几名不幸的战士,已然连人带马化成闸门下的一摊血肉,而自己的军队正被拦腰截断,一半城内,一半城外!
“怎么——”窟哥一呆,看着自己的部属一阵大乱,靠近城门的地方更是混乱不堪,人马相践。他急切的大叫起来:“都别慌!”
契丹铁骑毕竟训练有素,一阵慌乱之后,纷纷围拢在窟哥周围,形成了严密的保护。就在此时,他们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手持弓箭的士兵,居高临下将他们包围在其间。
窟哥大惊之下,反倒镇静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一切迷团将在今天揭开,他一直苦思不得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面了。他目光四处巡梭,将城上人一个个看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你个耶律正德!我竟是瞎了眼睛,没看出你有这等气魄!好,好!你当真敢杀我不成?”
城头有人冷哼一声,道:“放箭!”随着话音,飞箭如雨点般落下,大贺氏部队登时倒下一片。窟哥看得双目尽赤,循声望去,却是当日被自己扔下城头的耶律丰,边上就是救了他的少年。
窟哥咬牙道:“我只恨当日没摔死你!”说着话,又朝顾况看了一眼。顾况明白他的意思,定然是悔恨当日没一箭射穿自己的头颅,想到这里,心头突的一软。
窟哥怒喝道:“耶律正德呢?让他出来见我!为了夺盟长的位置,竟用这等卑鄙的手段!”
耶律丰却冷笑一声,道:“到了现在,还说这些话干什么?莫非你这盟长的位子来得干干净净不成?”
窟哥双目一瞪,正要说话,只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声。他心头焦急,可被隔绝在城内,竟不知发生了什么。
如果窟哥能够看到城外的情景,定然会更加心痛。外面,一只突然出现的骑兵正以超出两倍以上的兵力冲击着失去斗志的大贺氏部队。几个回合下来,还能战斗的骑手所剩无几。
耶律丰无所谓的朝城外瞟了一眼,转头朝窟哥道:“敬你是盟长,你自裁吧!这样或许还能保留些大贺氏的血脉。”说着话,又是一轮箭雨,护卫窟哥的士兵纷纷落马。
窟哥左右看去,自己的部族血流成河,死伤枕藉,却毫无反抗的能力。一股苍凉的感觉从胸中升起,他顿时觉得大事已去,无力回天,此身当真了无生趣了。他突然大笑几声,道:“好,好!要我的命还不容易吗?”
窟哥刷的抽出单刀,雪亮的刀锋在日光下映出刺目的光亮。他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大贺氏联盟竟在我手中毁了,可笑,可笑!”他单刀一横,就要自刎。
突然,他边上的一个将领死命抓住他的手臂,叫道:“大贺氏那怕就剩下一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盟长死掉!”顿时又有几人过来拖住窟哥,纵马朝城深处突去。耶律丰立刻喝令放箭,几轮箭雨过后,一千多大贺氏士兵所剩无几,窟哥却被几名战将拖着撞进一间房内,躲过了这致命的打击。
窟哥等人进的正是议事厅。他们刚刚破门而入,突然眼前一花,一阵微风拂过,窟哥身边的将士竟全部倒在了地上。窟哥大骇,心道莫不是遇到了鬼怪?忙低头探查,见这几人都已经气息断绝,每人喉头均挂了一缕红痕。
好快的剑!窟哥心头巨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的快剑!他慢慢朝前走了几步,见大厅一角坐了一人,只是厅中阴暗,看不清面目。
正迟疑间,却见那人双肩微耸,轻轻咳了两声,道:“竟窟哥盟长到了,实在有失远迎。”
听声音,此人年纪甚轻。窟哥又朝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此人面貌。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着淡紫色的长袍,装饰华美,显见是汉人装束。一张面孔生的俊朗非凡,只是面色十分的苍白,似乎有病在身。不过那浓淡适宜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格外晶亮,隐隐露着锐利的寒芒。
到了此时,窟哥索性彻底放开,冷然道:“你是谁?”
“盟长是第一次见我。”那人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到了此时,还能镇定自若,在这点上,我倒十分的佩服。”
“废话少说!”窟哥狠狠的盯着他,冷笑道:“你到底是谁?一个汉人,怎么和耶律正德勾结?”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若到了现在,盟长还猜不出我的身份,那这一仗实在输的糊涂。怕你死了也难以瞑目吧。”
“你——”窟哥飞速将此人形貌在记忆中一一印证,终于得出一个令人惊骇的结论,“你——你竟是李沐风!”
“不错。”李沐风微微一笑,抱拳道:“小王见过盟长。”
窟哥愣愣的站在那里,片刻后突然发狂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是这样,耶律正德竟和燕王勾结!”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已经接不上了,“哈哈——这个傻瓜!契丹……契丹竟毁在了他的手里!”
李沐风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眼前人,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悯。他摇摇,又坐回了椅子中。
“耶律正德呢?”窟哥止住笑,突然道:“我要见他一见!”
李沐风还没说话,里面的一幅门帘突然挑开,人还没到,话音便传了来。“嘿嘿,窟哥,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窟哥转头一看,耶律正德施施然走了进来,面色极为得意。
“好!好!”窟哥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碎,咬着牙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胆量,原来是有人给你撑腰!要是你自己,半点事情也办不成的!”
耶律正德冷笑一声,“我可不是来和你废话的!窟哥,你今天是死定了!”他手一翻,一柄雪亮的单刀已经抄在手里。
窟哥将手中单刀一横,朝前迈了一步,怒道:“你当真赶过来?”
耶律正德不由得退了半步,用眼睛瞧了一下李沐风。
窟哥大笑两声,道:“我功夫和燕王比起来天差地远,在他面前,我知道杀你不得。可要我死在你的手中,却觉得丢人!”说着他把单刀一横,架在了自己颈上。
窟哥又大笑了几声,道:“要比起你兄弟耶律正明来,你可差的太远,可惜你找我合谋杀他的时候,我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一推刀柄,鲜血立刻喷撒出来,窟哥壮硕的身躯砰然倒地,沾满鲜血的钢刀“呛啷啷”的跌落在血泊里,而那摊血,渐渐扩开,好似傍晚的阴影,慢慢扩散开去。
“原来是你杀了耶律正明。”李沐风对地上的尸体视而不见,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耶律正德。
“这……”耶律正德怔怔的愣在那,半晌才道:“不是的……他是胡说……”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明珠。我就当不知道!”李沐风负着手,缓缓走出大厅。外面,屠杀刚刚结束,遍地的鲜血在阳光下泛着红光,城内到处飘散着血腥的味道。
这味道,无处躲藏。
李沐风胸口一阵刺痛,不禁又轻轻咳了两声。抬头怔怔的看着天空,丝毫不觉得阳光刺目。这便算结束了吗?他深深吸了口气,却觉得那股味道一下子将他从内到外全部浸染,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