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关的城门一共两道,里面一道是铁闸,前方才是两扇对开的大门。平日里,那闸门从来没放下过,那是当然的,这边面对幽州,整日有人进进出出,何苦给自己添这个麻烦?
可到了城门上方,李沐风却暗暗叫苦,那道闸门竟被大贺氏守军放了下来,形成前后两层防范,这可让他着实犯了难。
只有先把闸门绞上去,才能可能打开城门,但这两道门并不在一处开启,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李沐风可谓分身乏术。
那闸门由铁条打制,是个栅栏模样,全由绞索吊动升降。两个巨大的轮盘横在城门上方,手柄和挂环都在城墙尽头的一间砖房中。这很像现代的岗楼,也是当时李沐风的设计,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得不面对这道防范。
琢磨了片刻,终究没想出别的办法,李沐风看了看渐渐西移的明月,无奈的叹了口气。
时不我待,只好硬闯了!他摒住呼吸,贴着城垛溜过去,好似一尾在阴影中游动的鱼。一路无人发现,他靠着岗楼的墙壁轻轻出了口气,顺手抹掉了额头的一层细汗。静心思量,偌大的渝关只有一千来人把手,难得顾的周全,想到这里,李沐风对突然有了几分把握。
他把手掌按在铁制的大门上,缓缓吐力,大门微微一颤,却是纹丝不动。李沐风皱了皱眉头,向后撤了一步,缓缓举起了宝剑。这门用是扣锁,就是用剑也拨它不开,除了硬来,别无他法。李沐风一咬牙,秋水流波突然光华大盛,只听寂静的夜空里骤然响过一声清脆的长鸣,仿佛何处跌碎了一方白玉。
整个世界似乎突然被这声音惊醒。渝关内立刻有了嘈杂的人声,仿佛刚从一片死寂中活转过来。而外面等待消息的诸人都是心头一跳,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城门。
已然没有掩饰的必要了,李沐风一剑破开大门,便挟着几道寒光冲进了屋内。两个契丹人尚在发楞的功夫,已经被他一剑一个,分别刺倒在地。另外一人终于腾出空来,大吼一声扑到近前,李沐风看也不看,背身就是一剑,利剑如毒蛇般咬住他的喉咙,凄厉的吼声嘎然而止。
李沐风无暇去看地上的三具尸体,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迅速摇动绞索,铁栅嘎嘎响了几下,便在一阵刺耳的格格声中升了上来。这响动更加明显了,李沐风耳畔已经传来契丹人那愤怒和慌乱的叫声,他将摇柄往扣环上一扣,又猛然用力将扣环拍入墙内。这样,即便契丹人抢了上来,也要费上些时间。
他冲出房门,几乎和迎面冲来的几个契丹士兵撞个满怀。李沐风早有准备,趁这几人还愣神的功夫,已经一剑化作数条光影,将前面三个刺倒在地。这些契丹人何曾见过如此剑法?在他们眼里,这等身手几近魔术,正惊谔间,李沐风转身朝城下奔去。
李沐风自然顾不得和他们纠缠,眼下打开城门要紧,若是被人先把铁栅放下来,自己的多日筹划便前功尽弃了。正担心间,谁知那些契丹人愣了片刻,竟都舍了绞索不管,大叫着朝李沐风追来。
这些契丹人在草原上驰骋惯了,头脑中何曾有过守城的概念?动用这道闸门也并非有意加强防御,而是被派去守门的士兵胡乱试验,随手便放了下来的。那些闻声赶来的契丹士兵根本不知这小屋是何作用,只是看到前面有敌人逃窜,哪有不追的道理?
李沐风脚尖急点,如同一只滑翔的大鸟,几个起落便来到城下。契丹守军一片混乱,城门处竟没派重兵把守,只有十来个人正看着高高升起的闸门发楞。李沐风大喝一声,手中长剑缭绕起眩目的青光,犹如猛虎冲入了羊群。
顷刻间,地上又趟下两具尸体。那些契丹战士虽然措手不及,却并不畏惧,纷纷挥舞兵器朝敌人身上招呼,奈何李沐风身法似电,行如鬼魅,根本难以找准他的位置。
李沐风又杀了几人,百忙中侧目观瞧,后方已然有大群士兵涌了上来,敌人是越杀越多。他吸了口气,陡然加速,堪堪自两把长刀之间穿过,秋水流波探出,将前方劈来的利刃拨开,同时身体已经闪开斜刺而来的长矛。
一瞬间,他躲过四人的攻击,已然冲到城门之下。回头看去,身后聚集了数百契丹战士,已然将门洞堵了个水泄不通。李沐风突然朗声大笑,目中爆出一点寒光,周围的空气被猛烈搅动,仿佛刮起了一阵旋风。
就在契丹人一迟疑的功夫,一道青濛濛弯月自李沐风手中爆发出来,比那满地的银霜还清,比那明澈的月华还亮,却衔着几丝黑夜的冷笑与残忍,陡然横贯过人群!十几人竟被这不世的剑光拦腰斩断,残肢和血雨四处飞散,伴着片片青霜洒满地面。
天地突然静了下来,骁勇的契丹武士也被这地狱般的场景惊呆了。他们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青年,仿佛是在看一个地狱归来的魔王。李沐风冷笑一声,突然腾身跃起,单手一托,一连气掀开三道门闩。身形下落之际,又猛然拉动,两扇庞大的木门支嘎嘎打开了,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死亡的大门。
从第一声响动,那几百耶律勇士便绷起了每一根神经,等到闸门被拉起,他们都不由得支起身子张望,期待之情可见一斑。此时大门突然洞开,他们毫不迟疑,个个如下山的猛虎般扑了过去。
李沐风单手持剑,傲然立于门口,他身后,数百勇士正潮涌而来。李沐风唇边溢出一丝淡然的冷笑,这渝关,终于要回到手中了!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李沐风猛然抬头,却见那铁栅晃了几晃,猛然坠了下来!
随着铁栅坠下,绞索发出哗哗的声响,迅速延伸,李沐风的神经也如这绞索一般,险些一下子绷断了。他知道,终于有人将这闸门放了下来!抬头看去,一片模糊的黑影迅速在眼前扩大,李沐风却始终不知如何是好。
他可以躲开的,向前向后都好。向后一步,无疑是最安全的,然而这道铁栅就会把自己和耶律部的努力隔绝在城外,所有希望都会化为泡影。那么向前一步?也不可能,除非他有把握杀了这守城的千名士兵!然则那怎么是一人之力能够做到的呢?
刹那功夫,李沐风脑中闪过无数种念头,经过无数遍权衡,竟是做不出决定!头顶已然感到呼呼的风生,那铁栅已经要当头压下了!
李沐风突然间做了个让城内外所有人吃惊的选择。他竟然左手高举,径直朝飞速下落的铁栅托去!顾况远远的看到了,惊得大叫一声,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钱义目力不足,却隐隐感觉燕王出了事情,猛推了顾况一下,急问道:“到底怎么了?燕王如何?”顾况却没回话,已然迈开步子朝城门奔去。
李沐风在这一瞬其实什么都没想,仿佛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一股沛然的气息在全身疾速运转一周,最终汇聚于左臂,然后陡然自手掌吐出!闸门挂着风生,正和单掌处个正着,李沐风只觉得一股庞大霸道的压力自上而下,压得他浑身骨骼好似蜷成一团,关节都咯咯直响!
力量从手掌传到脚下,踩踏的那块青石发出一声怪响,突然崩裂。裂痕如蛛网般迅速朝四下蔓延,终于不堪重负的粉碎了。李沐风双脚被深深陷入一堆散碎的石砾中。
李沐风被压得稍稍弯了腰,他觉得胸口一阵发热,一股咸腥的味道突然涌了上来,不由哇的喷出一口鲜血。这口血散落在本就血迹斑斑的地面上,和契丹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却再也分不出你我。
闸门被李沐风稳稳的托在了半空。他的嘴角逸出一丝略带傲气的微笑,眼神却有些迷茫。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了。他努力的挺直身子,所有的力量都运在一只手臂上,整个人仿佛就是一根擎天的玉柱。右手的秋水流波依然明亮,斜斜横在胸前,却在不为人察觉的微微颤抖着,似乎握住这柄轻巧的利剑便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城内所有的人都呆呆的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尊鬼神。眼前人的举动,便是部落中最勇猛地战士也不敢想象,于是震憾中又带了几分惊佩。及道李沐风一口鲜血喷洒出来,那些人才猛然回过神:原来这个青年也依旧是个人。
眼见城外敌人快要杀到了,大贺氏守军才突然醒悟过来。一人举着单刀冲到李沐风面前,挥刀便砍。李沐风朦胧中依稀看到刀影,一股真气不自觉的涌上右臂,化作一缕剑芒洒去,对面的敌人立刻大叫一声,单刀撒手,倒地而亡了。
这一下,让随后冲来的士兵犹豫了半刻。毕竟李沐风适才那道犹如弯月的剑光让人心有余悸,剑出必夺魂,且不只是一两条性命。这些大贺氏的战士们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却在脚下稍稍变幻了步伐,意图让李沐风难于回转之际,不能轻易出剑。
然则李沐风并不需要瞄准。事实上,景物在他眼中已然越来越虚飘。好似天上的月晕,眼前的一切也都披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令他惊奇的是,体内的真气流转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精纯,竟毫无枯竭的征兆。只是身体毕竟乃血肉筑成,受了这样的冲击,重伤再所难免,就现在来说,整个身体已然有些酸软不堪了。特别是独立支撑的左臂,竟如断掉一般,毫无知觉,只有真气远远不断的传了过去,却不知去向何方。
他知道,只要挨过这次,自己在武艺上定然还会有个突破。然则能够挨过去吗?他突然有些后悔了,也不知自己这一时冲动的举动对也不对。眼前又是无数人影晃动,定是敌人杀了来。他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着笑声,青濛濛的半月再次划出,眼前一片红雾腾起。
青虹乍现,伏尸满地,李沐风也再次喷了口血,铁栅嘎嘎的又压低半尺,将李沐风压的近乎要半跪于地。他艰难的直起身子,双手用力将闸门托起,秋水流波已然跌落在地上,从不沾血的长剑浸泡在一汪鲜血当中。
李沐风朦胧中觉得有无数人从自己身边掠过,又有无数人在自己身边共同支撑。可头上的压力依旧庞大,近乎无穷无尽,他似乎听到顾况在很遥远的地方叫他,却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他用尽全部力气告诉顾况:上边!城上边!
然则顾况听到了吗?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浑身突然没了力气,软绵绵的跌倒,却怎么也无法落地。他好似在同头上飞速压来的铁栅一同下落,下落,下落……
※※※※
李沐风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深沉的睡眠了。他在梦中,摩天高楼和堂皇宫殿混杂着座落在一起,现代装束和唐代衣冠在大街上身形交错。他见到了很多人,个个对他说了很多的话,他听不清,也触不到,焦急万分。最终,莫无忧甜甜的笑着看他,欲言又止,突然飘远了。
“无忧?”李沐风惊呼一声,翻身坐了起来,竟出了一身冷汗。他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之上,看情形,应当是进了城的。只是他心头奇怪,自己怎么无事梦到了无忧?
顾况正在身边守着,被李沐风吓了一跳,他先是一喜,道:“燕王,你醒了?”转而疑惑道:“燕王是在叫谁?”
李沐风靠在床头,理了理思绪,才道:“没什么。咱们是在渝关了?”
“不错。”顾况想起当日之事,登时眉飞色舞道:“燕王,你当真是武艺绝伦,气概超群!那耶律正德都说了,从没见过燕王这样的大英雄!”他把大英雄这三个字咬的很重,显见十分钦佩。
“嘿!”钱义已然闻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顾况如此说,不由得摇摇头道:“这可当真不是逞英雄的事情!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上下看了看李沐风,又道:“燕王气色看起来好得多了。不过,以后这等事情,可要——可要三思而行啊!”
李沐风知道钱义的心底话是“量力而行”,却觉不大中听,临时改了口,便苦笑道:“我确实是量力而行的,若必死之局,我怎会作这等傻事?可现在想想,我也是心中后怕的很,可当时又不得犹豫。”
耶律正德带着耶律丰等人就在钱义后面,他见燕王醒了,便想上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羞愧万分,开不得口。自己在整件事中仿佛半点忙也未曾帮上,简直是坐享其成的。耶律正德半天才尴尬的笑笑,道:“燕王没事就好。我们耶律部竟帮不上忙,实在愧煞了!”耶律丰也道:“实在有负燕王厚望,幸好这渝关拿了下来……”
钱义正有这想法。他嘴上不说,却不由在心冷笑道:你们倒还知道!耶律正德曾经将他软禁,也无怪他对耶律部毫无好感。
顾况却插口了。他不和耶律正德讲话,却对耶律丰道:“大哥,何出此言?若没耶律部的兵力,这渝关也夺不回来的。”
“不错!”李沐风朝顾况赞许的点点头,对耶律正德道:“若无族长鼎立相助,我纵有通天本事,还能一个人夺了渝关不成?”说到此处,突然一愣,朝顾况道:“你叫谁大哥?”
顾况搔搔头,指着耶律丰笑道:“承蒙大哥看得起……”耶律丰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兄弟说的什么话!你少年英雄,谁敢看不起你了?”他不大明白汉人的客套,这番话说的乃是肺腑之言,若不是燕王手托起千金闸的事情太过震憾,犹如神迹,顾况原本可是他们心中的第一英雄。
“哦,是这样。”李沐风不露声色,心中却有了盘算。这两人结拜,虽说乃是私交,却无形中又巩固了两家的结盟。况且就他看来,这耶律丰颇有才干,人又恳切,比这耶律正德要好得多。倘若他日后当了盟长,便真正是两家之福。
旁人自然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不说话,还当是身体不大舒服。钱义忙问道:“燕王觉得如何?”李沐风见他们错会,也不点破,顺着他们的意思运了一遍气,不由得稍稍皱了眉头。
“内伤自然有一些,气血受了损,还无大碍。”李沐风试着动了动左臂,道:“只是这条胳膊很不对劲,真气运转不过去,而且刺痛的很。”
顾况皱眉道:“啊呀,这可不是好兆头!”钱义瞪了他一眼,顾况也觉得失言,忙闭上了嘴巴。
李沐风淡淡一笑,道:“自己知自家事,这条胳膊没什么,就是要些时候才能恢复。”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问道:“战况如何了?”
问道这话,耶律正德眉梢突然露出一抹喜色,他压低声音道:“窟哥败了!”
“嗯,败了。”李沐风并不兴奋,淡淡重复了一遍,就眯起了眼睛。只是耶律正德看到,那微闭的眼睛中,似乎有一缕寒芒在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