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自那天从慈恩寺回转,脑子里一个曼妙的倩影便始终挥之不去,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怎生又起了这少年心境?他回到长安馆本打算静心歇上一歇,奈何人若是心中有所牵挂,是切切静不得的,万般心思,由静而生,趁空全都涌上了心头,甚是难耐。他见顾承恩这几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倒有了几分羡慕。
几日前甘霖骤降,如酥的春雨把长安城内那几点青翠晕开了,一时间京师都浸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淡绿中。好似哪个丹青妙手调好了青砂,薄薄的挥洒上去的一般。
隔窗看到如此景致,顾少卿静极思动,便起身朝长安馆内院走去,想要约李承乾共游曲江。长安馆内院又分几个独院,顾少卿却不知李承乾租的到底是哪一间,看到那边站了个小二,便招呼他过来。
“顾公子,您有什么吩咐?”那小二满面带笑。他认得顾少卿,知道是个住上房的少爷,平时出手爽快,所以忙着巴结。
“哦。”顾少卿指了指那几个院子,问道:“有没有个姓李的先生住在这里?”
小二一笑,道:“这里五个独院,倒有三个院子租给了姓李的,顾公子您问的是哪一个?”唐代李姓乃是国姓,人数自是极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
顾少卿一楞,笑道:“倒是我说的粗了,有个叫李承乾的李先生,在那间院子里?”
小二一听来了精神,道:“要说这个李先生,可真是个怪人。当时租这个院子连价钱都不问,扔下几片金叶子,说每天从这里扣房钱,到没了为止!到现在也有把个月了吧,从没见吩咐过什么,屋子到了晚上总是漆黑一片,不见掌灯,也不知有人没人!”
顾少卿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愣是没说是哪一间,笑骂道:“我问你是哪个院子,你扯这些闲话干什么?”
“哎哟,真是的!”小二象征性的给了自已一个嘴巴,陪笑道:“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这边数第二间,怕是现在也没人。”
顾少卿点点头,伸手掏出一把铜钱,数也不数便塞给了那小二,小二登时眉开眼笑,口中推辞着,可这手却牢牢攥住,怎么也不肯放开了。
顾少卿走了几步,见那个院子果然从外面上了锁,看来是根本没人,心头一阵怅然。他想了片刻,终归觉得在客栈枯坐无甚意思,于是步出长安馆,自奔曲江池而去了。
出崇仁坊,绕东市,自北向南直穿长安。顾少卿一路走走停停,感受着春天那种生命的涌动,这种生机带给他无限的灵感,也让他的情思随着春风荡漾起来。
顾少卿在心中慢慢梳理自己的感受和词汇,渐渐的,一首清丽的小诗就要从心头跃出了。
突然一阵喝骂和吵闹让他分了神,他定睛一看,前方路边围着一圈人,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顾少卿不喜欢看热闹,本打算目不斜视的直接走开,但一个老人悲怆颤抖的声音传来,顾少卿心头一动,上前几步挤进了人群。
地面上倒着一名年轻人,头脸上鲜血淋漓,看样子已经昏迷不醒。一个老者抱着他放声大哭,口中断断断断续续向围观的众人哭诉。老者对面还站着三个年轻人,看样子当是富家子弟,只是穿着怪异,满脸的玩世和不屑。
顾少卿看此情况已经大略明白,再听老者的诉说,知道是眼前的三个恶少公然强夺这对父子的财物,那年轻人不从,结果被殴打成重伤。
围观的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怒斥恶少的行径,只听一人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为盗!”另一人道:“这可是天子脚下,还有没有半点王法了?”
又有一人喊道:“把这三个青皮抓了去见官……”
这个说话的距离那三人近了点,被其中一人恶狠狠一瞪,只觉得心里一寒,缩了缩脖子,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三个恶少虽然被众人围住,脱身不得,却是满不在乎,神态傲然。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高叫道:“京兆尹的大人们来了!”声音甚是欢悦。人群一阵骚动,渐渐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班头带了几个差役走进圈内,看到此情景,顾少卿也轻轻松了口气。
谁想那班头却对那老者不闻不问,径直来到那三个恶少面前,笑道:“几位兄弟,这是怎么了?”众人闻之一惊,心却凉了半截。
恶少中一人笑道:“原来是张大哥,这小子想要抢我们的东西,我们三兄弟实在没法子,失手打伤了他。”
听到他不但不认罪,反而倒打一耙,众人大为愤怒,喧嚣呼喝起来。
那班头皱眉怒喝道:“都闭嘴!谁在吵闹,小心我锁了去!”他身后的差役十分配合,手中的链子晃的哗楞楞直响。众人又气又怕,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班头指着那奄奄一息的青年道:“此人敢公然行盗,实在罪有应得!”说罢又看了看那已经欲哭无泪的老者道:“此人乃是共犯,给我锁了!”一名差役动作很是利索,上前就要锁这个老人。
“慢着!”顾少卿只觉得怒火中烧,挺身挡在了老者身前。
那班头一惊,他看顾少卿衣着气度均非常人,略微有些迟疑,生怕他是哪个官家的子弟,不由得口气放软,道:“敢问尊驾是什么人?”
“你也配问!”顾少卿傲然道。他知道自己在长安没有靠山,报出自己名姓不但毫无裨益,只怕还会坏事。
那班头被一句话堵的面红耳赤,却不敢发怒,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围观众人心中痛快,轰然大笑起来。刚才要动手的差役此刻更是缩到了同伴身后,不敢露头。
倒是其中一名恶少斜着眼睛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听口音怎么不像本地人。”
班头一愣,恍悟道:“差点被这小子骗了过去!”他恶狠狠的盯着顾少卿,挥手道:“给我锁了!”
“谁敢!”顾少卿怒喝道:“我乃堂堂读书之人,圣人门徒,有功名在身!
哪个敢动?“
那几个差役互相看了一眼,却没人动手。班头大怒,想要亲自上前,刚刚和顾少卿目光一碰,却被一股凛然之气震住,一时间犹豫了。
一个恶少看了,“呸”了一声,上前抡拳就打。初唐尚武,民风骠悍,书生也有习剑的风气。顾少卿虽不算是什么高手,却也会上一些拳脚,使得两手剑术。
他见拳头直奔面门而来,也不慌乱,左手向外一拨,右拳直击,正打在那恶少面门之上,那人“哎哟”一声,喊道:“打死人了!”捂着脸蹲了下去。众人哗然,齐声叫好。
那班头一看事情已然闹开,索性也就无所顾忌,一挥手,几人一拥而上,把顾少卿围在当中。
顾少卿毕竟只是粗通武艺,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人?当下左挡右撑,眼见已然支持不住。
一恶少看出便宜,抡拳从身后打了过来,顾少卿回身拨挡,却忘了一条锁链正从脑后砸来,呼呼挂风,眼看已然躲闪不及。
顾少卿感到脑后生风,暗叫不好,可这边刚刚挡开前面的拳头,身形来不及回转,又没有办法抵挡,只能尽力向前躬起身子,想要用后背硬挨上一记。
众人“啊呀”一声,这一切电光火石,发生在转瞬之间,有心上前帮忙,却哪还来的及?胆小的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人人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忽然,众人眼前有如一道闪电划过,耳畔听得“叮叮咚咚”一阵清响,那差役手中铁链忽然节节寸断,化作满天的铁环,星星点点煞是好看。铁圈洒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圆圈,把打斗之人都围在了当中。圈外一名年轻人,手持长剑,指向众人,一脸凝重之色。
这一手拔剑立威甚是管用,不论圈内圈外,众人都已经惊的目瞪口呆,大气不敢长出了。
顾少卿以为是李承乾出手助他,心中大喜,刚想叫一声李大哥,可定睛一看,也是呆住了。眼前这人相貌平实,神色沉稳,却是从未见过。
那班头呆立半晌,才想起这是长安街头,想必这人不敢出剑杀人,才壮着胆子道:“你……你是什么人?敢阻挠京兆尹办差,不顾王法了吗?”
“瞎了眼的!”那人骂了一声,道:“我倒要问你,敢和燕王府的顾先生动手,莫非不想要命了!”
顾少卿一愣,自己什么时侯成了燕王府的人了?他心中疑惑,不由得看了那青年剑手一眼。那人知道他的意思,抱拳笑道:“顾先生,我是燕王府的侍卫总管林凡,奉燕王之命特来请您。要不是看到这里忽然聚了很多人,一时好奇过来看看,也不知道还要寻先生多久!”
顾少卿偏头一看,人群里一人朝自己笑了笑,才认出正是燕王府的那个门房,怪不得自己和林凡没打过照面,林凡却也能够认出自己来。
那班头刚才连气带吓,有些迷糊了,现在明白过来,才看清林凡身着王府侍卫的服色,怪不得林凡骂自己瞎了眼睛。王府之人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班头得罪的起?恐怕光这个侍卫总管自己的上司都要好好巴结,更别说这个被先生长先生短地叫个不停的顾少卿了!他一时前思后想,越想越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如土,心里当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瞎了眼睛的。
一个恶少想要趁机溜走,才一转身,却发现一柄剑直直的刺向自己的胸口,耳畔听得一人阴森森地道:“我们林头儿可没说让你走,既然想走的话,那我就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