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被李沐风去了一个心结,忽觉万事自在,无所牵挂了。当别的举子或苦读诗书,或埋头钻营之际,他却优哉游哉逛起慈恩寺来。
慈恩寺位于长安东南晋昌坊内,南邻杏国,东伴曲江。周畔林泉形胜,论风景之优,号为京都之最。寺院占地甚大,约莫四百余亩,合十三处院落,共一千八百余间,处处文石梓柱,珠玉丹青,赭垩金翠。
若论地位,慈恩寺怕是还及不上被奉为“国寺”的大兴善寺,但光说这份排场格局,纵观长安,无可比肩者。
此处香火甚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顾少卿却不信佛,只把此处当个消遣之所,随兴所至,东走西逛,不到半天却差不多把偌大的寺院逛了个遍。
正待他游兴已尽,将要离去之时,却远远地被大殿中一名上香的女子吸引住了目光。那女子折裙罗衫,素颜绝丽,秀髻如云,乌黑的发上还插着一枝颤巍巍的翠色玉步摇,端的风华绝代,宛若画中仙子。
顾少卿只看的呆呆地发愣,心中一时间只剩下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的女子!
正恍惚间,忽觉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吓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一看,那人一袭青衫,腰系长剑,英武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却不是李承乾是谁!
顾少卿大喜道:“原来是李兄!可吓了我一跳!”
李承乾笑道:“顾兄发什么呆呢?”
顾少卿面上一红,当然不好意思明说,当下含糊其词道:“也没什么,只是想些事情一时痴了……倒是李兄,是来拜佛的吗?”
李承乾点头道:“不错,求个平安,顺便卜个吉凶。”
顾少卿哈哈大笑道:“李兄乃高才识远之人,怎么也信神佛之说?”
李承乾道:“佛道近天道,自有其玄妙之处。”
顾少卿抬头瞅了瞅天,笑道:“天道无常,有什么可信的。”
李承乾缓缓的仰起头,眼睛忽然如同黑宝石般明亮深邃,幻化着异样的神采,顾少卿惊讶的发现,这双眸子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洞澈和无限的迷茫。只听他仰望天空悠然道:“天行是有常的,人道亦契合天道。在我剑术大成之后,才逐渐明白了这点……只是我领悟的越多,却发现自己对这世界的道理知道的越少……”
顾少卿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李承乾虽然在自己眼前站着,却显得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倘若闭上眼睛,自己肯定认为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人。现在的李承乾似乎和这庙殿、苍松、流水溶成了一体,已然不再属于人间了。
“李兄……”顾少卿迟疑的唤了一声。
“阿?”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来,赧然笑道:“刚才笑你发呆,这次却是轮到我了。”
顾少卿释然一笑:“李兄,这报应来的好快阿。对了,李兄求的什么签?”
李承乾手中竹签一晃,道:“周易卦签,还没去解。”
顾少卿听闻尚未解签,不觉有些技痒,笑道:“小弟自幼好读杂书,诸子百家,奇门遁甲,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都略知一二。不如让小弟试上一试?”
“哦?顾兄还有这等才能?”李承乾甚为赞叹,伸手把竹签递了过去。
顾少卿接过一看,只见签上写着:“初九,水雷屯坎上震下,勿用。”
顾少卿脸上不禁露出异色,讶然道:“李兄这签好怪,此乃潜龙显形之卦!”
“怎么?”李承乾脸色骤然一变。
顾少卿笑道:“我早看李兄乃人中龙凤,现在连卦中都应验了。不过李兄要是来办什么事情,可要小心。卦中有勿用之语,怕是有些艰难。”
李承乾脸色稍霁,沉思道:“这事情自然难办,也非我本意……可却是身不由己,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
顾少卿点头道:“人生在世,确实是太多不能随心之事,又谁能跳出这个圈子呢。”
“不错。”李承乾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顾兄对京师的形势还算清楚吧?”
顾少卿苦笑道:“不错,兄弟在长安游学几年,虽说一事无成,对长安之事,倒是有几分了解。”
“恩。”李承乾想了想,忽然低声道:“不知道顾兄对四个皇子怎么看。”
顾少卿一愣,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太子确实才猛过人,可惜气量狭小,赏罚不明,为人欠个“仁”字。二皇子一介武夫,却不知有什么为政的才能。四皇子年纪尚小,而且性情古怪。只有这三皇子,卓然不群,心思高妙,见解独到,确有王者之气。”
按照当时的规矩,一介布衣随意谈论国政已然不该,品评诸位王子更是大不敬之举,但顾少卿向来没那么多顾忌,他待人相交惟诚,对李承乾毫不隐瞒心中的想法。
李承乾赞同道:“不错,我也听闻这三皇子确实不凡。若将来他掌握天下,定是江山一统,铁板一块了。”
顾少卿眼睛露出兴奋的光芒,道:“恐怕不止这些,或许燕王还有破旧立新之举!”当下将李沐风在燕王府说的一番道理讲了出来。
李承乾听罢呆立半晌,许久才附掌叹道:“这番道理,确实真知灼见,我怎么从没想到过!可见他确实有治国之才,或许将来有明君之望。”语气竟是大感廖落。
顾少卿想到一事,黯然道:“燕王能够夺嫡自然好,只是有些渺茫……倘若将来别人坐了皇位,只怕这大唐江山要更加飘摇了。”
李承乾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古怪笑容,道:“但愿如此吧。”此话甚为语焉不详,却不知是在为谁祝愿。他又接着道:“顾兄,我要先行一步了,有事可到长安馆内院找我,我在那里租有一间独院。”说罢拱拱手,告辞而去了。
顾少卿却留下了满腹的疑惑,暗自道:“潜龙显形……若单指人中龙凤却难以说通,李兄的身份怕是并非一般……”
他回过头向大殿中望去,那里已然人去阁空,佳人芳踪无觅了。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呢?他感到自己浪荡多年的情思突然系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身上。
一阵凉风吹来,他感到周身一阵寒冷。“要下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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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如细磷般的缕缕乌云慢慢遮蔽了天际。几只春燕不时的低空掠过地面,然后一个灵巧的变向飞往高处。略带寒意的春风拂在面庞上,隐约感到了一丝湿润。或许,长安的第一场春雨马上将要降临了吧。
薇儿扯着陈寒衣的衣袖,央求道:“小姐,快些走吧,咱们可没有遮蔽的东西。”
陈寒衣对薇儿的话恍然未觉,她仰面视天,幽幽自语道:“娘……您哭了吗……”今天正值陈寒衣母亲的祭日,陈寒衣和薇儿刚刚从慈恩寺上香回转,还沉浸在一片忧伤之中。
“小姐……你别难过阿,夫人在天之灵现在一定是很高兴的。”薇儿急急地说道。夫人说的便是陈寒衣的生母,其实并没有夫人的名分,但是薇儿却一直如此称呼。
“高兴……为什么?”陈寒衣慢慢转过头,看着薇儿。
“因为……”薇儿歪着头想了想,忽道:“因为小姐长大了阿,夫人一定很高兴。”
“是啊……”陈寒衣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的触动了,她露出淡淡的微笑,可眼圈一红,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
“娘,您看到了吗?寒衣长大了阿,您是不是很高兴呢?”此刻的陈寒衣,已经卸去了冷漠的壁防,像个普通女孩儿般向天上的母亲温柔倾诉着。
“小姐,都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薇儿垂着头,轻轻拉过了陈寒衣的手,她本想让小姐开心的,可谁想却适得其反。
“没这回事儿。薇儿说的很对,娘一定很开心。”陈寒衣握住了薇儿的手,努力微笑着。
“小姐。”薇儿想转移这种悲伤的气氛,突然说道:“你说燕王是不是真的想对你好?”
陈寒衣身子僵了一下,凄然柔弱的表情迅速被一片冷漠所代替,整个人又回复了淡定清冷的气质。她淡淡的道:“薇儿,不要提这个人了。”
薇儿迟疑片刻,道:“我觉得,燕王的人不错……”
“匆匆一面,哪里看得清一个人好坏!”陈寒衣略有些不快,道:“他现在如此的作为,还有什么可说的,到底脱不了一个仗势欺人之辈。”
“可是……”薇儿嘟着嘴道:“小姐自己还不是凭一件事就断定人家不好嘛……”
陈寒衣一愣,半晌没有说话。
薇儿低声道:“我看燕王真的对小姐好……他既然喜欢小姐,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嫁了吧……”
“薇儿,别再说了……”陈寒衣嗔怒道。
然而此刻,李沐风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忽然浮现在陈寒衣的脑海里,竟是无比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