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风才散了早朝,正在府里歇息着。烟岫笑盈盈的煎了壶茶奉上,李沐风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清香宜人,通体舒泰。笑道:“烟岫的茶煎的真有功夫,正可配得上一首品茶诗了。”
烟岫听燕王称赞,晕上双颊,却好奇的问道:“不知殿下说的是那一首?”
李沐风闭目思量了片刻,睁眼笑着慢慢吟道:“一碗吻喉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往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烟岫噗哧一笑,道:“照殿下这样说,再吃下去,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沐风也是莞尔,正待说话,忽见一个下人持了两张名刺走进来,双手递交给他。
李沐风拿到手中看了看,微一思索,道:“叫李远请他们进来。”
此刻府门外的两人已经有些发慌了。他们投递名刺之时才发现这里俨然是一座王府,但伸出去的手已然缩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把名刺递上去。本拟连门房都通不过的,可谁知府门站班的甚是客气有礼,半点也未曾刁难,只是让他们耐心相候。
顾承恩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口中只道:“这可怎生是好……”
顾少卿虽也有些紧张,可见了顾承恩的样子,却不禁哑然失笑,道:“哥哥,咱们也都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何至如此?”
顾承恩口中喃喃道:“王子我可没见过……”
正说话间,里面出来了一名精瘦的老头,却并非刚才的门房。那人笑道:“二位随我来吧,殿下有请。”
顾少卿道:“多谢,这个请字可不敢当。”说罢拉了拉有些发呆的顾承恩,随那人进了大门。
燕王府格局颇大,两人跟着李远,一路上过廊穿门,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正厅,顾少卿环顾四周,见处处无不显皇家气派,不禁暗自咂舌。
两人进了前厅,见李沐风端坐正中,锦袍玉带,风流蕴藉,顾盼间尽显雄勃英姿,不由大为心折。顾承恩噗通跪倒,口中道:“顾承恩见过燕王殿下。”
顾少卿深施一礼,却是立而不跪,道:“学生顾少卿见过燕王殿下。”
李沐风见顾少卿施礼之后便站的笔直,身形傲岸,心中略感佩服。自己平素见过太多趋炎附势、热心钻营之辈,头一次看到顾少卿这样敢于卓立于公卿之前的人。
“起来吧,你是有功名的人,见了我也不用跪的。”他示意李远将顾承恩扶了起来,然后又道:“看座。”
顾少卿一愣,他虽疏狂,却非不知进退之人,忙道:“殿下面前焉有我等的座位?”
李沐风一笑,道:“看你非是常人,怎的也不能免俗?”
顾少卿剑眉一挑,顿显神采飞扬,道:“殿下既非俗人,那学生岂敢不勉强学步?”说罢拉了顾承恩斜斜坐在一旁,神态自若,刚才的沉闷之气已经一扫而空。
“好。”李沐风点点头,轻轻赞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均是学子,想来是到我这里行卷的,锦绣文章且借来一观。”
顾承恩这才想起两人的文卷都在自己这里,连忙上前几步,双手递了上去。
李沐风接到手里,尚未细看,随口问道:“看名刺,两位都是幽州范阳人士,幽州自有选官一途,为何非要考这进士?”
李沐风总领幽州,李建成特许他可就地选官,只需事后申报朝廷即可。因此幽州一代现在的大小官吏,倒有一半是本地选拔的,未曾参加过进士科的考试。
顾少卿道:“殿下,恕我直言,幽州选官过于随意,题目浅显,考不出真才实学。”他这是实话,幽州选官的考试十分简单,只须写两篇策论即可,只要文笔尚还清通,就有通过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考中之人通排大榜一张,无先后名次之分,和在长安登第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顾承恩一惊,暗中朝顾少卿连使眼色,生怕他惹的燕*怒。
“嘿,看来你真是个有高才之人。”李沐风口气不阴不阳,看不出情绪变化。“我且问你,诗文精妙,对治国有何裨益?”
顾少卿想了想道:“文通则心明,心明则政清,自然是大有裨益。”
李沐风点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可也不全对。若求心明行端,熟记圣人教诲也就够了。我选的是官吏,管的是百姓民生,钱粮米面,只须心思活络,清通文墨,行举端整已经足以,要这许多舞文弄墨的骚客做什么?”
顾承恩听得呆呆发愣,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显然是难以消化。
顾少卿皱了皱眉头道:“照殿下的意思,读书人岂不是无用了吗?”
“曲解我的意思。”李沐风笑道:“读书自然是大大的有用,可若是为了仕途而去皓首穷经,我看也大可不必,这就是我令幽州如此选官的用意。”
顾少卿若有所思,可一时难以想的贯通。
李沐风见他尚未明悟,便又道:“人各有长,应尽其用而择之。就算你诗文绝冠当代,我若要你去开挖河道,大兴土木,你可胜任?可见纯以诗文取官,其弊端甚多。”
顾少卿深深吸了口气,道:“学生谨受教。却不知依殿下之见,应当如何选才?”
李沐风悠然道:“自当广开言路,不拘一格。凡身有长技而又品行端正者,皆可为大唐所用!”
顾少卿和顾承恩两人面面相觑,皆被这句话所震惊。要知道大唐虽风气开化,可“士”“农”“工”“商”的等级地位却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依照李沐风的话,那工匠商人也可做官,这让一般人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顾承恩心头一片混乱,只是翻来覆去的想:“这怎么可以……圣人之言不是这样说的……”
顾少卿呆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深深施礼,朗声笑道:“听了殿下之言,学生茅塞顿开,才知道自己的书是白读了。我这就返回幽州,看看能否为殿下尽一份微薄之力,这进士科不考也罢!”说罢便扯了顾承恩告辞而出。
出了府门,顾承恩才骇然问道:“你真的不考了?”
顾少卿点点头,道:“无用之物,考之何益?”
顾承恩回头看了看府门,低声道:“殿下之言不合圣人道理,你可别一时糊涂。”
顾少卿一笑,道:“我是一时糊涂,哥哥可别是糊涂一世才好。”
顾承恩讪然道:“反正我依旧要考。”
顾少卿早知他有如此一说,点头道:“我在长安等哥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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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晌午,燕王府内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只是已然换了谈话的对象。
“唐大人。”李沐风看了看对坐之人,道:“现在此事没有证据,且不可轻举妄动。”
对面那人年近五旬,短须白面,嘴唇却是极薄,略有刻薄之相。他听闻李沐风此言,不由得一愣,道:“这事情证据确凿,只要燕王相助,定可将其消之于未然。”
“唐大人,你这御使也做了不少时候了吧……”李沐风意味深长的道:“礼部尚书李义府虽是贪敛之人,可要录取五个大字不识白丁做进士,终究没有这样的胆子。没有后台,他敢吗?”
唐衍脸色瞬变,额头上泌处一层细细的汗珠,颤声道:“殿下是说……是……太子的主意?”
“我可没这么说。”李沐风淡淡一笑,道:“这种事情谁都说不清……再说,此刻若出手干预,自然是阻止的了。可那李义府却也可撇得干净,与他丝毫无损。日后要是报复起来,怕不是唐大人应付得了的。”
“那么……殿下有何主张?”
“既然不能阻止,就不如推波助澜。”李沐风目光幽幽的闪动,沉声道:“等他无法回头之际,再打他个万劫不复!”
唐衍低头不语,一时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也罢,就依殿下之言,那就还请燕王多多费心了。”言下之意,此事既然涉及太子,自己只好抽身不管,但还请李沐风从中斡旋。
“这个自然,还请唐大人放心。”李沐风点点头,忽又微笑道:“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
唐衍不由打了个激灵,忙道:“殿下放心,老臣万万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险!”
李沐风送走唐衍,才想起刚才两人的文卷尚未得空品读,心中有些歉然。他拿过了顾承恩的文章,只看了几眼,就不禁点起头来。
“我还以为这顾承恩只是迂腐无能之辈,想不到文章却写的厚重凝练,正气沛然。看来此人也算得上正直多才,只是读死书把脑袋读的有些呆板了。”
他又拿过顾少卿的诗文,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文章恣意汪洋,博言雄辩,腾说扬厉,文采飞扬,及尽变化之能事。其观点不拘孔孟之道,想人所不能想,言人所不敢言,甚是发人深省。
“好家伙,此人之才,可白衣直取卿相!”李沐风不禁轻呼,他沉默了片刻,朝李远道:“叫林凡去,就算寻遍长安,也务必要把顾先生请进府来!”
李远微微一愣,问道:“顾先生?哪个顾先生?”
“范阳顾少卿。”李沐风缓缓回答,眼睛里似乎有渴望的火焰在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