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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白石字数:6661更新:2023-09-01 02:50

第二日,当李契兰带他去府库时,庄殊直道,流言害人不浅,都是讹传、讹传。这位李待诏,如何就是画院里的洪水猛兽了?

修书是个精细活儿。平日几位须发尽白的学正待诏坐在一旁提笔删删补补,累人的活计便推给几个年轻的了。将历代名家字画一一清点造册,不只要会修补功夫,还得有眼力劲,辨得清真伪,防止有宫人偷梁换柱,留下赝品以鱼目混珠。府库也是因此不许外人入内。

庄殊被人拦下时,李契兰介绍道:“苏翰林家的表哥儿,不是旁人。”

守门的小侍卫为难道:“不是小的拦着不让进,是怕待会学正们来了,让小哥儿受委屈。”

李契兰半只脚迈进门里,只瞥了他一眼,哼道:“有我呢,还能教人欺负了去不成。”

待所有人都进得府库,守门者从外头落了锁。李契兰是最后到的,悄声对庄殊道:“你自行翻看,莫磕着碰着,不然他们有得念叨。”

庄殊点点头,对上几位老者看向李契兰与自己的眼神,不由皱眉。

翰林府库年代久远,历朝历代搜罗来的珍本浩如烟海,有些卷幅从箱匣中取出时,带出厚厚一层灰,勾起李契兰闷声咳嗽。另外几人隔得远远的,听见他的咳嗽声皆以袖掩住口鼻,躲瘟神似的。李契兰戴了层丝绢手套,从取画到展卷,皆亲力亲为,待他点头确认后,才有两位年轻人拿去给老者们看。

庄殊在隔间看些早先已整理好的画本,一时也无人扰他。直到李契兰与几人起了争执,庄殊好奇探头,被他带着怒意的余光波及,急忙收回脑袋。

庄殊呼了口气,只觉李契兰的目光有些可怕。最初还倾耳细听他们的对话,不到两个时辰,便对那边儿的争执吵闹习以为常了,只是暗叹李契兰真可怜,连个为他帮腔的人都没有。他年纪虽不大,于丹青一道也算是泰斗,连庄殊在楚地都听过他的大名,在画院里竟是这么个光景么?

奇的是,尽管针锋相对,众人最后还是听李契兰的,庄殊遂放了心。

初入府库,庄殊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可此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到了午后,纵有再多珍卷孤本在前,也只觉憋闷。他站起身活动筋骨,一走便走到书架另一侧,被角落一口半敞的箱子吸引了去。

里头的书册放得齐整,庄殊随手拿起一册来看,古旧感扑面而来,瞧着风格,倒像南北时期的宫廷之作。

细翻了几页,庄殊发现纸页上有新墨题字,且这人写字着实不好看,走笔像老者行路一般颤颤巍巍。这些陈年古卷扔在库房里,倒是被人糟蹋了去,可惜,可惜。

看腻了名篇,此刻庄殊看这人一笔烂字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小半箱画册都翻完了。随后翻起的几本册子上字迹进步不少,起势大气起来,到最后走笔龙蛇堪称名家了。

庄殊边翻边摇头,这人莫不是在拿古物练字?暴殄天物啊!

捞过压箱底的一册,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在画上只停须臾,“啪”一声,庄殊将画册合上了。

顿时另一边儿传来骂声:“小子轻着点儿!当这是你家书房啊?”

庄殊红着脸,将那本画册压在箱底,合上箱子,又坐了好半晌才出去。

李契兰拖着脚步回来,便见严味来找自己,顿时一身尘垢都轻了起来。

他刚扯出一个笑,便听严味道:“清岱年纪小,心性不定,可他不是你曾经招惹过的那些人。”

笑意凝固在脸上,李契兰退了一步,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严子端,你这话简直可笑。”

严味早先见庄殊神色异常,又得知他与李契兰混迹了一下午,联想李契兰诸多风流债,不由来提点几句。见李契兰一副被冤枉的气苦模样,严味心存了几分内疚,叹气道:“并非我故意来气你,我知道太学向来有些‘翰林风’,近年刮到画学里来了,专挑年纪小、模样俏的。他初来京城,虽有苏家这门表亲,却也做不得多少倚靠,画学里众多王孙公子,哪个是他惹得起的……”

听着严味絮絮叨叨,李契兰心想,你这油盐不进的严呆子,竟也会为别人打算了。好一股“翰林风”,从前这风刮到我身上时,你几时侧目过?

李契兰咽下苦水,道:“安心回罢。你的小师弟,我定不会害他便是。”

听此一诺,严味这才放下心离去。

李契兰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那种糟糕的感觉又漫上心头,蒙被闭眼,只当它是三更天。

“李大人?”

敲门无人应,庄殊试着推门,果然应声而开。他却不知,李契兰没有锁门习惯,只因某人偶尔心血来潮来看他。

床榻上的人用被子遮了脑袋,待他走近,忽然翻身向里。

庄殊哪知那两人才因自己起了冲突,讪讪将食盒搁下,待要离去,眼珠一转道:“师兄特意留的饭,李大人记得吃呐。”

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掀开被子,对他道:“清岱,你过来。”

庄殊暗道这招管用,笑着走近,却被李契兰直直盯了半晌,直盯得他后背生凉,惹得他不安问道:“李大人何事吩咐?”

李契兰心下暗叹庄殊这副皮囊生得好,想那传说中的檀郎玉貌也不过如此,又清清白白,难怪严味紧张过头。被他唤回神,李契兰愣了愣,才指着不远处桌案道:“你刚来,不必急着练笔法。案上有本画谱,你先拿去看罢,对什么有兴趣便勾出来,明日再去库里慢慢找。”

“多谢李大人!”庄殊笑逐颜开,抱着宝贝似的出去了。

画生的宿舍离此处略远,得须穿过一片竹林小径。庄殊暂时与苏全一个屋住着,苏全是个爱玩闹的,与几个少年郎每至熄灯方回。因着是群纨绔公子哥儿,多数不愿读书才来此学画,舍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似太学里管得那般严。

庄殊洗漱毕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就着烛光翻看李契兰给他的画谱。这是一本手抄的册子,只有名画著录,图式处尚且空着,或是寥寥几笔解构,约摸是李契兰每晚回来循照记忆所录。庄殊眼见空页不多,想必清库造册即将收尾,想像今日这般混进去观摩珍本的机会也不多了。

庄殊心下感激李契兰,有了这本册子便不用像今日一般走马观花。庄殊翻到山水卷,与其他诸如道释、人物、宫室等卷不同,此卷多了画家评传,仕履才具十分详尽。纸上有许些删改痕迹,想必是边写边修改的。

庄殊被内容勾去神魂,见到删涂才从前辈生平中回过神,惊诧,咦,不对,这字迹……这笔小楷,不正是那……

府库那口箱子最底下一本是**图册,画面颜色艳丽,图旁有些露骨题诗。庄殊记性好,虽只一瞥,也记下几句。那笔端正小楷,与手中这本画谱如出一辙。

啪嗒一声,画谱掉到地上。庄殊几乎惊掉了下巴。

直到苏全回来,庄殊脑海里还一会儿是“以丹青驰于时”,一会儿又是“叮咛休与他人说”……

听到推门声,庄殊下意识将画谱往被窝里一藏。见苏全没有发现,才舒一口气。

庄殊心虚躺好,忽然一拍脑袋——他又不是躲着看**图,藏什么藏?

晨光微熹时,庄殊顶着两眼圈直叹,那**也不是他故意看的,怎的自己倒被梦境折腾了一晚上。

画生们上午要练技法,画学里的学正们可比太学来的教书先生严多了。庄殊混迹其中本就打眼,偏偏还精神不振的模样,又被拎出来教训一番。也是,自古新来者易受欺负。好容易挨到午休,庄殊被李契兰关照过,下午的文化课不需去上了,便安心补眠。

午憩醒来,庄殊便去寻李契兰,穿过竹林小径,忽见严味摆了案,这才想起师兄明日便要走了。庄殊顿时心生不舍,脚下似生了根,也顾不上去看画了,只陪在一旁看严味作画。

严味展开架势却不急着落笔,盯着竹子看了良久。庄殊也笑眯眯看着他的师兄。世人画竹,多谓其骨。严味的父亲昔日与湖州画派交好,融合自身山水造诣风格自成一派,教出的严味庄殊这两人便都懂“成竹在胸”的理。

画小半个时辰便得。庄殊凑近去看,只觉严味在京几年画技精进不少,顿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就着严味未蘸完的墨再作一幅。

严味笑着看他作为。从前他也如庄殊一般,一心想与旁人比个高低,在汴京这汇聚了无数奇才之地待了五载,心性沉寂了许多。世间一切与美有关的事物,难有高低之分,环肥燕瘦,各花入各眼罢了。

庄殊一刻工夫便搁了笔,笔锋之流畅令严味刮目相看。

庄殊嘿嘿一笑,道:“我妹子贪玩,倒教她琢磨出一套方法来练手稳。”说着便伸手比划,“将纸固定了,人执笔从这头走到那头,目不斜视,在纸上描线,极考验腕力。”

严味觉得新鲜,庄殊去便取了长绳系于两株竹子间,再将宣纸悬于其上,二人就练开了。

取的是极易沁墨的纸,笔也饱蘸浓墨。初时不甚熟练,描出一条直线容易,但手略微一抖墨便会沁开,造成粗细不一。更兼脚下土地不算平整,踩到一颗石子便牵动全身,稍不注意纸上便晕得一塌糊涂。

见严味玩得当了真,庄殊打趣道:“她古灵精怪的,脑子里稀奇点子多着呢,不知师兄今后吃不吃得消?”

严味脸上一红,抿唇微笑。

这厢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画生们都下了学,上舍生里有位叫张晏和的寻了来。听闻严味明日回乡,便邀了几位素日交好的,摆了酒给严味送别。

这两人玩累了,庄殊又懒动弹,便与严味说着闲话,见张晏和过来,眼前一亮。他自是少年心性,不过两三日,便与上舍里几人混熟了,见了张晏和,忙道:“来得正好,幽篁是有了,就等你将琴取来。快去快去!”

张晏和笑道:“琴何时都可以弹,今晚邀你和严大人吃酒,去是不去?”

“好呀,”庄殊转身看向严味,知道他这师兄脸皮薄不肯兴师动众,便先应下了,“我来京城后还未与几位哥哥吃过酒呢,今晚正好!”

几人来到亭中,庄殊看了一圈,问:“怎么不见全儿?”

张晏和道:“得瞒着那小子,苏大人要知道让他喝酒,非得找我们算账不可。”

庄殊作势打他,笑骂道:“咱们又不是去喝花酒,全儿还小不假,但躲着他也是少了一桩乐事。快去快去,将他叫来!”

说着又看了严味一眼,挤眉道:“十五岁也不小了,我这么大已经和师兄一起偷师父的酒喝。”

在座不过五六人,其中有位皇亲国戚叫朱广平的,是三皇子的小舅子,平日在一帮上舍生中颇有威望。听庄殊此言,打趣道:“你们两个这打小的情分,可不就是‘青梅竹马’?”

“是总角之交!”庄殊斜他一眼,“就你这水准,上课还尽会周公。”

朱广平直嚎,“好哇,第一日来就被夫子敲头的是谁,你莫非忘了?”

提起这事,众人哄堂大笑。

苏全来时菜方上齐,天色已黑,在亭子四角挂上灯笼,别有一番情趣。情趣是有了,只不过菜凉得快,众人吃到后来没都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喝酒。

苏全对酒没什么欲望,一直很兴奋地围着表哥庄殊说个不停,庄殊却抓着严味不放。酒至半酣,愈来愈浓的酒气熏得严味站起来,倚栏吹风。

庄殊盯着他的背影看,只觉得自己师兄就要乘风而去。今日在场的皆是生徒,一个待诏也无,心道他这师兄人是木了点,不至于在同僚中人缘这般差罢,遂好奇问:“李大人怎么没来?”

“李大人?哦——这个时辰,指不定喝花酒去了呢,哈哈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李契兰的风流韵事说了个遍,煞有介事,仿佛当时个个都在他床底下似的。

“李大人真是……”庄殊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编排我什么呢?”

席间一瞬安静。

“来得正好,李大人快请入座!”张晏和最先反应过来,朝候在外头的小厮道,“添碗添杯!”

庄殊眼睛一亮,正琢磨说辞解释下午未去府库,不想李契兰径直坐到严味身边,余光也未分给他半点。

明日严味便要走,李契兰回来时见严味屋里黑着没点灯,去寻庄殊,又扑了个空,便穿过屋后竹林,石子道走到尽头,果然见到光亮。外头黑,他没提灯笼,众人竟等他走到亭子里才发现。

不一会儿小厮拿了杯碗过来,又问是否要添菜,桌上的菜肴已经凉透。

严味问李契兰吃过没有。李契兰听他询问,受宠若惊一般,竟忘了回答。

庄殊笑眯眯凑上来,站起身举杯道:“清岱初来乍到,蒙李大人关照,敬大人一杯。”

他一张笑脸让人不忍拒绝,李契兰亦举杯饮了,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跟严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庄殊看着他对严味不设心防的样子,不由咂咂嘴。

这头苏全夺过酒壶藏在身后,道:“诶!表哥你别喝了!”

“你就欺我无力罢。”庄殊抢了两回没抢到,坐着直瞪眼,哼了一声,靠在严味肩头嘀咕:“师兄,我这手还是为我妹子断的。咱们画师最看一双手了,你这回把她娶回去,可小心步我后尘哈哈哈……”

“什……什么?”苏全顾不上酒壶了,抓住庄殊要他说清楚。

“哦,请柬还没送到京城来呢,怪不得全儿不知道,师兄今趟要回家完婚了。”

苏全将庄殊的衣袖抓得更紧了,瞪着眼不敢相信,好一会儿才苦着脸直嚎:“我不要表姊成亲!”

见苏全一个劲嚎啕,庄殊咧嘴直笑,伸手去抓酒壶。严味却先他一步,打开壶盖闻了闻,低声喝道:“谁给你的这壶酒?”

画学里明令禁酒,他们今次喝的都是不醉人的桂花酿。李契兰听他此言,接过酒壶闻了闻,呵呵笑道:“秋露白,专贡宫里的御酒,寻常喝不到,竟被你牛饮了半壶去,真是糟蹋。”

只有李契兰知道这酒后劲有多大,难怪这小孩儿今晚聒噪得厉害。眼风依次扫过在场之人,众人一时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出了这档子事,众人兴致顿减。严味憋了一肚子话,等这场临时宴席一散,拉着庄殊便走。庄殊被他攥疼了,边走边试图挣脱他的手,严味劲儿还挺大,庄殊试了几次不成功,倏地大力一挣——

“噗通”一声巨响,湖面被层层水浪打破平静。

严味变了脸色,脱了外衣便要往下跳,落在后头几步的李契兰眼见庄殊落了水,三两步冲过来挡下严味去路,不由分说跳下了水。

“李大人!”跟过来的画生们一同疾呼,见跟着跳下去的人是李契兰,顿时一个个脸色煞白,只提着灯笼去照水面。道君皇帝偏宠的“李待诏”若出了事,今夜在场的一个也跑不掉。

秋夜的湖水冰冷彻骨,李契兰入水不久,小腿便开始抽筋。他水性并不大好,只是不想看着严味跳下来,自己在上面担心罢了。

其实庄殊会游水,只是事发突然,呛了好几口水,手忙脚乱在水面扑腾。饮酒后的四肢绵软无力,很快到了极限。恍惚间眼前出现光亮,依稀被一双手护在怀里拖出刺骨寒凉的深渊。

李契兰带着人上来后,严味急忙接过庄殊。唤了几声不得应答,严味额上汗珠愈来愈大。李契兰推开他,跪在庄殊身侧去按压他的胸腹,人依旧没醒,李契兰又倾**往他嘴里渡气。又按又吹的,庄殊终于睁了眼,顷刻又闭上了,只是手里紧紧抓着李契兰的衣袖。

见庄殊无事,众人都舒了口气。严味脱下外衣给庄殊裹上,这才有人给李契兰披一件衣服。

李契兰站起来,任由那件衣服滑落到地上,瞥了严味一眼,灯笼也不拿,通身湿淋淋走进夜色中。

严味被他临走前那一瞥剜痛了心,忽然不知所措。众人皆哑口无言,虽然李契兰对严味的心思在众人看来便是个笑话,可他方才离去的身影看得人心中一沉。

张晏和扯了扯严味,叹气道:“严大人,你教他伤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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