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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白石字数:6068更新:2023-09-01 02:50

李契兰做了个梦。

梦里他病了,晨起对镜,只觉低落。严呆子问他怎么了,他道自己面无血色,唇若蒙霜,着实难看。严味闻言一笑,笑得眉眼弯弯,突然凑近了,朝他唇上咬了一口,两瓣唇顿时充血殷红。

醒来后,李契兰靠着床头呆坐良久,突然起身,连衣服也没穿,急着去研墨铺纸,要把梦中情形画下来。

笔甫落下一点墨,李契兰清醒过来,哪能如实画下来,还得提防被人看去。只好硬生生画了个粉面含春的女子,眉如远岱,唇似丹珠,神色间隐约是欢喜的。

搁了笔,只觉自己疯癫,一场梦较真也罢,竟自比为怀春的女子了。这才惊觉脚心传来凉意,原是自己只着素袜便跑下了床。李契兰心虚地要将画纸揉了,转念想他擅长山水花鸟,晨起随兴而作的几笔人物竟比从前精描细绘的要有意思,一时舍不得毁去,便小心藏好。

他每日例行去吃早茶的,到了茶楼,伙计讨好笑道:“哟,真是不巧李爷,临着槐树那间已经有人了,您看?”

李契兰也不计较,兀自上了楼,“我自去拣空的坐便是。”

这茶楼原是宅邸改建的,原本宽敞的庭院如今绕着老槐树建成一方逼仄天井。嶙峋老树朝着头顶那方光亮生长,尚未冲破四方屋舍牢笼,便被干枯的枝干出卖了颓势。从被圈禁的那日起,它已是一棵病树。李契兰每日都会来看看它,如同看一位老友,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

落座后,李契兰透过窗朝对面一瞥,倒想看看什么人占了他的座去。不料这一瞥却甚是惊艳,他坐惯了的地儿如今坐了一位少年郎,露出半张干净的侧脸。身边的下人一个劲讨他的好,拣些京中趣事说与他听,东家的点心,西家的娘子,说得少年眉眼弯弯。

那位老仆李契兰认得,是苏翰林家的,与李契兰有几次不痛不痒的过节。茶楼生意寥寥,李契兰将他二人对话尽数听去,所谈无非京城风物家长里短,少年声音煞是好听。正当李契兰要走,忽听少年问到画院,当下好奇坐定,只听那苏家下人为讨他的好,将画院里几位学正待诏都介绍了一通,话音一顿,又神秘兮兮道:“不过,有一位您得提防着。”

李契兰嗤笑出声,关了窗,起身慢悠悠往楼下走去。

庄殊听到动静往窗外看,只见到一片衣袖,回过神来,好奇追问。老仆摇头叹道:“有一位李待诏,您得远着点,他是个断袖!”

“啊?”庄殊惊呼出声,自知失态,随即以袖掩面。

那老仆以为他有兴致,便挑些这位李待诏的奇闻逸事说了,一时与天子有染,一时与美人颠倒,最后煞有介事的说那姓李的如何苦恋一位画呆子,做尽荒唐事。

见庄殊眉头渐蹙,老仆直叹道:“小公子哟,您年纪小,老奴怕您被人诓骗了去……”

少年咬牙,瞪着他道:“你说的那呆子是我师哥!”

李契兰吃完早茶,便回了画院干活。翰林院的府库年久失修,今年重新修缮,跟着画院也重起府库,道君皇帝见他闲着,便着他去清点府库。接了这差事,李契兰算是和几位学正杠上了,每日叫苦不迭。

这日出了状况,一幅南唐的花鸟画险些毁于一旦,手忙脚乱抢救,回来时已是累得半死。李契兰把房门一关就躺下了,饭也没顾上吃。

躺下不到一刻钟便听到敲门声。李契兰实在不想动,却知道除了严味没别人,便应声叫门外那人进来。

“累得厉害?再累饭还是要吃的。”入耳是严味清淡的声音。倒是风水轮流转,从前严味一心钻入画里,废寝忘食,少不得李契兰提醒,不想这位冷淡心肠还有给自己送饭的时候。

李契兰慢悠悠起身,趿拉儿着鞋坐到桌前吃他带来的饭食。严味没走,默然坐在他对面,李契兰心忖这是有事了,竟有些慌。等他吃完整理好食盒,严味才道:“我想离开。”

意料之中的事,到头来,似乎这句话的打击也没那么大。

李契兰仍想问清楚,随便得他什么回答都行,便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为何要走?”

“我在汴京待了五载,停滞不前,难有进阶。”

李契兰了然点头,低眉转身,慢慢踱到床边。倏地又几步回来,欲扯严味的衣领。手还未触碰到半片衣袂,又收作拳状,无力垂下来。李契兰如同被抽干力气,嘶哑道:“严子端,五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严味自以为不欠他什么,此时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直至李契兰忽然将几张纸甩到他身上。

“呵,你走罢!”

那是他的家书,家中来信催他回乡成家了。李契兰竟然翻看他的私物,严味一阵恼怒,心底那点愧疚顿时去了七八分。

躺在床上似乎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李契兰重新睁眼,一俯身将方才所食全吐在夜壶里。累很了犯恶心,胃中酸水仿佛流到心里去,浸渍个通透,让人连心都不想要了。

抬起头才发现严味没走,正皱眉看着他。李契兰连抬手的力气也无,不想理他,又闭了眼。

仅仅一夜功夫,庭院便铺满落叶,愈发显得秋风萧瑟。严味披衣开门,见李契兰眼底泛着青灰,早就等着他了。

“何日启程?”

“向学正请辞后便动身。”

李契兰对他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到达城门口时天还未大亮,他们正是今日第一批出城的。李契兰靠着车壁养神,一路无言,直至车驾停下。

李契兰醒来,撩开帘子发现是被官兵拦下,便起身跳下车,随即朝严味伸手。严味怔了怔,避开李契兰,自己下来。李契兰默然收回手,朝那看守的官兵打声招呼,便被放行。

严味跟着李契兰走,直到半山的观景台才停下。

眼前景物开阔,有风亦有雾,吹得发丝凌乱,衣袂纷飞。只让人以为身在天宇,俯看人间积气濛濛。

道君皇帝倾举国之力修建了五年的艮岳,集天下之美,古今之盛。严味算知道什么是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转头去看站在他身边不远的李契兰,后者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什么。李契兰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对上他的眼,身体不由自主颤了一下,急忙去看眼前山岚。

这艮岳的妙处,不在浓妆或淡抹,在乎雨。上回与皇帝来是个晴天,今次倒真给他等来了雨。

不多时,石间升起烟云,弥漫至眼底,恍若蓬莱仙境。严味初时惊讶,待细看便已知其奥妙,他自小在南方长大,园林奇观见过不少。

李契兰唇边衔笑,至此算了了一桩心愿。无法与他共赏天下美景,便挑这一处来赏,此后任别处景再美,只能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待雨渐渐止住,李契兰重新走上观景露台,站在崖边,任风吹满襟袖。待要乘风归去,才知自己仍然留恋人间,苦等黄粱米熟。他不自觉回望亭中,见那人还在,稍稍安心。又觉他们之间有一道天堑,无法逾越。

他终究会走的。

雨断断续续,又续上前缘,打湿他衣襟。李契兰躲入亭中,知它一时半会儿不得停,便安心坐下,竟靠着亭柱睡过去。

醒来时依旧雨声淅沥,不知过去多久。秋雨下起来连绵不绝,徒添愁绪。天空中一只断雁亦无,只有西风不减狂心,钝刀子一般割在人身上。

李契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罩了件外袍,替他挡去三五寒凉。既然醒来,无法装作不知,李契兰起身将外袍披在它的主人身上。

严味回头才知他醒了,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触手冰凉。严味没说什么,只重新将外袍裹到他身上。李契兰愣了愣,没有推辞。

二人站在亭中听雨,相对无言。山中遇雨,自然看不出天色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两人一直站着,看亭檐的雨脚断了又续。等这场雨终于过去,两人才慢慢下山。

回去的路上李契兰就开始咳嗽。严味回头看他几次,知他素来身体不好,不由目光露出担忧。李契兰忽冲他一笑,摆手示意无事,倒令严味呆了呆。

才下山,夜幕就拉下来,李契兰恍惚一阵,原来他二人在山中待了一整天。山下守卫见两人下来,恭敬问是否需要车马。李契兰看严味一眼,道不需要。两人便提着守卫给的灯笼,安步当车,顺着官道慢慢走。

这时辰城门已经关了,李契兰不是没办法叫开城门,只是突然不想回画院,便与严味商量道:“夜路泥泞,苏家在附近有处庄子,不如我俩去借住一宿。”

严味点头同意。

这处空置的庄园是春日踏青的好去处。画院生徒苏全与二人关系亲近,少年爱玩闹,一到春日便呼朋引伴,来此效仿兰亭曲水流觞之风雅事,两人对此处并不陌生。

管事认识二人,恭敬引他们进去,不料主屋的灯亮着,李契兰以为苏翰林也在,倒是巧了。不想没见到主家,道见了一位少年郎。

两日之内李契兰见了他两次。李契兰不是容易被容色吸引的人,自己就因相貌出众,曾与惯爱美人的道君皇帝传出过流言,而这时他的目光竟黏在少年身上,忽感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庄殊一眼看到严味,甚为惊喜,眼眸瞬间被点亮,讶道:“师兄,你怎么过来了?我昨日刚到京城,正待去拜访师兄呢,你却先来了。”

李契兰回过神,知道严味的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徒弟,想来就是眼前少年了。见他与严味举止间甚是亲密,搁平常李契兰是不喜严味与旁人拉扯的,只是这严呆子日后要牵谁抱谁,都与他没干系了。

庄殊这才转向李契兰,互通姓名。听闻他便是那位“李待诏”,一时神情丰富。

这一晚,师兄弟二人促膝而谈。李契兰提议来此正是想与严味多待片刻,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搅和了去,只能独自叹气。

翌日庄殊跟他们一起进城,不想一直跟到了画院,李契兰才知,他竟是要来此做生徒。如此严味回乡便耽搁下来,待庄殊安置好再做打算。

庄殊来京,最兴奋的要属翰林苏学士的幼子苏全。苏、庄两家是表亲,二人幼时即玩作一处,后来庄殊才随着家中生意去了楚地。兄弟二人感情虽好,苏翰林却不甚待见庄殊。作为读书人,苏学士自然也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未瞧不起这门表亲,却对庄殊自幼于画画展现出兴致颇有微词。

不巧,庄殊一走,苏全便吵着要学画,苏学士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止不住他的念想。事情闹大,教道君皇帝听闻了,亲自过府来看,很是夸奖一番。苏学士看着小儿的鬼画符欲哭无泪,心道往日伙同一帮老臣劝谏狠了,皇帝这是故意要给他难堪。

就这样,苏学士的小儿子便进了画院,整日里洒墨调丹,四书五经算是荒废了。苏学士无奈,只得请旨让画院的学生们学些明经讲义。苦练画技之余,还得跟太学生一起学半日,闹得一帮画生苦不堪言。

不过自打苏全入了画院,此前持观望态度的世族大多乐意将子弟送进画院了。毕竟本朝摊上这位道君皇帝,将儿子送入画院,可比将女儿送入后宫更易光耀门楣。君不见那公相蔡元长,就是靠一手丹青深得圣心,拜相显贵的。相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地方小县上慢慢熬,练得一手画技恩宠来得快得多。趋之若鹜者众,画匠虽多,堪称国手者却如凤毛麟角。

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有了这翰林图画院,画院考试却是从本朝兴起的。最初是那位天子心血来潮,后来便沿袭下来,纳入了科举。按说庄殊须待明年春初通过选拔考试,方可入画院学习,不过苏夫人走了门道,让他先进来跟苏全一起做个伴,明年再走个过场便是。

画院虽隶属国子监,画生与太学生却是各为派系,常起纷争。起初为学习文化课程方便,画生们也入了太学,后来干脆分了出去,各不干涉。

庄殊只去旁听了一日,便觉无趣。他自幼是个聪颖好学的,要较真起来,念书倒不定比太学里的差。指派来画院讲经的夫子对着这群画生,自然也没那般用心,庄殊听得瞌睡连天,被夫子当作靶子拍了一记。书脊忒硬,打在脑袋上直教他泪水涟涟。

到画院的第一日,庄殊遂出了名。

庄清岱?啊——就是孙夫子课上那个边出口成章边眼泪啪嗒掉的小子哟。

下了学,苏全将课本一卷,便去看庄殊被夫子敲了一记的脑袋。庄殊边揉着,边跟苏全打听着李契兰。

“李大人呐……”苏全眨了眨眼道,“他脾性可不大好,你何苦来寻他?”

庄殊苦笑,他脾性不好,莫非旁人脾气就好么?在楚地时他磨着一位须白老者学艺,不料老头子脾气忒大,非关门弟子不肯指点。庄殊早年已拜了严味父亲为师,哪里肯再投他门,若非如此,他何须舍近求远。

晚饭后,画生们各自散了,或回屋练字习画,或月下散步消食,也有纨绔子弟三五成群去勾栏寻欢。庄殊打听到待诏大人们的住处,便斟酌着说辞去寻李契兰了。

李契兰才从府库回来,被他堵在自己住处的门口。

听懂庄殊话里的意思,李契兰只哼一声,线能勾直了么。

他比庄殊高半个头,庄殊转溜着眼珠看他时,便像是在翻白眼。李契兰忍俊不禁,在他面前破了功,不想丢了前辈的面子,立即掩饰般抓住他的手腕。揉捏一番,还真摸出问题来,李契兰不禁问道:“伤过?”

庄殊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手腕,如实道:“几年前摔折过,不大能使劲。”

李契兰道:“骨接得很好,万幸。只是写字作画,全靠这腕子控制力道,重了轻了都成败笔。”

“我练过。”庄殊收回手,不想被李契兰看轻,便思索该如何证明。想得入痴了,竟跟在李契兰身后入了室,就着他桌案上的纸笔,提笔便写。

待他搁笔,墨迹尚未干透,反着幽幽的光。李契兰看着力透纸背的铁画银钩,正是当今道君皇帝独创之体,失笑道:“胆子不小。”

庄殊笑得有些腼腆,急忙将纸张揉了,毁尸灭迹。

“指法不错,腕力……”李契兰又捏了捏他手腕,“使力的方式不对,长久下去,于经脉有损。”

庄殊挑眉问:“那当如何?”

“莫心急。你才来了两日,怎知这画院教不了你想学的?”

庄殊抿唇,抬头望着他,道:“来年春一过,我便十八岁了。”

李契兰奇道:“十八岁又如何?”

李契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低下头去,小声嘀咕着,“十八岁,就追不上他了……”

“追不上谁?”

庄殊揉着自己半截腕子,半晌只道:“领着我入这行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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