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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白石字数:5740更新:2023-09-01 02:50

庄殊忍着胀痛的脑袋睁眼,意识渐渐回拢,外头已天光大亮。他记起昨夜情形,倏地从床上跳起来,要去找李契兰,下了床才发现他是在严味的屋子里。

严味正清点行李,见他醒来,拉着他对坐着,却良久不说话。庄殊不由讨饶:“师兄我错了……”

严味叹了口气,道:“清岱,你不小了,别当这画院是咱们的小竹楼,也别当他们都是亲朋挚友。”

“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昨夜是我孟浪了。”庄殊想起昨夜那壶酒,分明记得是谁送到自己手里的,但他不能说,怕严味会去找那人麻烦。师兄大婚在即,两家亲上加亲,万不能在此时被细枝末节的小事绊倒。

严味知道庄殊是个有主意的,仍是忍不住嘱咐:“有事可去找李大人,他……他不会害你。”

“嗯,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庄殊郑重点头,末了又道,“对了,李大人呢?他怎么样?我正想去向他道谢。”

严味眼神一黯,“他还未回来。”

“咦,李大人去哪里了?”

严味没有回答,只道:“昨夜又是饮酒又是落水,我替你请了假,今**就在屋里休息,也不必送我了,当心风寒。”

“要送的!”庄殊争辩几句,最终还是拗不过严味,只送到画院门口,看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

头晕得厉害,在床上烙饼般煎熬了半个时辰,庄殊却再睡不着。他的东西已被严味搬到了这个屋子里。这不是待诏的住所么,他一个连画学考试也不曾经历的小生徒,算不算逾越?

此刻庄殊并不知晓严味已与李契兰达成默契,这间屋子临着李契兰的,好歹有个照拂。

严味还有些日常用的东西没带走,交待了是留给他的。庄殊清点一番,发现一只显眼的木匣。他拈起一撮细若微尘的颜色,心中激动难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知道这抹纯正的“青”有多难得,仅仅这一小盒颜料,比严味所有的行李加起来都值钱数倍。可他为何没有带走?

庄殊忽然记起自己来京是为何,顿觉少年易老,一寸光阴不可轻,略收拾一番便去了府库。这次他独身而来,却没被阻拦,看来李契兰的面子很管用。门房开锁的工夫,庄殊顺口问:“李大人在里面么?”

“几位大人都要午后才来,这会儿还早。”

许多箱箧上了锁,庄殊照着事先写好的纸条,一卷一卷去找他想看的画,找得很慢。

午后几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来了,见着他便问,“是你小子,李契兰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怎没见他的影子?”

“李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

庄殊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我们奉皇命做事,他李契兰何事比天子之令重要?”

又过了两刻,李契兰还未现身,几位将他又骂了一遭。庄殊听不下去,道:“李大人的活计,我来替他便是。”

“小子无知!”那位学正眼一瞪,“李契兰出身宫闱,眼光岂是你乡野小民能比?”

庄殊气鼓鼓腹谤,你们知道没有他干不了活,还那般对待他。合着气是他受着,功劳全是你们的。

李契兰不在,没人给他箱箧钥匙和指点,庄殊脸皮薄,不想去找人讨要,又挨了一时三刻,索性回去了。下意识走回了原来的宿舍,见苏全早早下了课,正等着自己一同回家。道是他娘听说昨夜落水之事,着急想见见庄殊,又因是女眷且苏学士不喜画院,不方便过来照料。庄殊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了。

庄殊的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留下他与妹子跟着一个走南闯北行商的爹。早年居无定所,一双儿女便被托付给严味的父亲,是以比起京城苏家这门亲戚,他与严家更为亲厚。可是当苏母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庄殊,从那七八分肖似的容貌中窥到自己薄命的小妹,不禁泪水涟涟,自此待庄殊便如亲子一般。只可惜苏学士不喜欢他画画儿,平白多了层隔阂。

庄殊到达苏家时,苏学士还未回来,苏母拉着他话家常。待说到昨夜是李契兰救的他,苏母脸色凝重起来,避开苏全,低声道:“他救你倒是难得,只可惜……哎,清岱,等会儿你千万别跟你姨夫提这个人,你自己也远着他些,他名声不好,恐要拖累你。”

庄殊听得一愣,此前苏家拨给他的下人便在自己跟前百般贬低李契兰,不知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主家授意。虽只相处两日,但李契兰待他不错,况且他此次进京便是特意来寻李契兰。小景易绘,长卷难成,庄殊入魔一般着迷于山水长卷,可惜领他入行那人已不在人世,而今世间只有李契兰,能效仿那人几分。他不寻李契兰,又能求教谁?

用过晚膳,苏学士终于回来了,显得疲乏。见到庄殊,只是淡淡招呼一声,便进了书房。苏母佯嗔几句,便带着庄殊去试给他新做的秋装合不合身。

画学里有统一分发弟子服,可是皇亲国戚与富家子弟太多,绮绣朱缨,烨若神明。苏家勤俭,但苏母不肯让庄殊失了颜面,道是不能令美玉蒙尘。庄殊做贼似的抱着一包衣服要回画院,经过书房,隐约听到那父子二人又因何争吵起来。

“逆子!你给我老实待在府里,哪也不许去!”

“你要关我?我都十五了你还要关我!”

“你懂个屁!你要学画就好好学,做什么非要往李契兰身上贴?那等佞幸迟早粉身碎骨,你还怕自己与他不够亲近,苏家迟早毁在你手里!”

……

庄殊踮起脚快速从书房外走过,免得被姨父的怒火殃及,不想突然听到李契兰的名字,不自觉停下听墙根。听着听着,察觉到不对劲,竟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庄殊不再耽搁,急忙回了画院。他与李契兰在同一座院子里,名唤“随岚馆”,是道君皇帝做端王时住过的,院子不大,景致却处处透着精巧。刚进门透过假山缝隙便见屋里有灯,庄殊以为李契兰回来了,大喜,兴冲冲敲门,不想开门的却是一位中年男人,留着络腮胡,目光如炬,不善的打量着庄殊。

“呃……”庄殊愕然,忍不住往屋里瞅,“请问李大人在么?”

男人语带轻蔑,哼了一声,“我瞧你眼生,怕是没来多久罢,莫被这里的风气带偏了。年纪轻轻该走正道,方不愧对家中父母,小哥儿还请自重。”

等到门在眼前重重关上,庄殊还一脸茫然,没听明白那人是何意,又为何在李契兰屋里。

京城勾栏瓦肆不少,会玩的公子哥儿无一不知晓社明楼。晴元来社明楼没多久,做的还是端茶送水的粗使活计。二八年华自是人比花娇,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可以恃美自持,只那些不得已的、或是不甘寂寞的,聚在这社明楼里,以数年青春博个一曲红绡不知数。

红棠娘子的房间不远有间空房,起先晴元以为是哪个姑娘的屋子,后来才知是为某位客人留着的。晴元昨日刚见到那位公子,就被派去伺候。

屋里蜡烛亮了一宿,今儿这位公子直睡到太阳西斜,竟是睡了五六个时辰。晴元偷偷瞄过几眼,满屋酒气冲天,人却睡得正香。晴元不敢打扰,只中间添了两回香,为他盖过两回被子。床上的男子俊朗如画,察觉到有人来,好看的眉微微皱起,转眼又入了梦。

待夜幕初降,楼中四处烧上红烛,萦绕起笑语欢声。里头的人终于醒来,一醒便大叫:“红棠,红棠!”晴元正犹豫着进去,闻声赶来的红棠一脚踢开门,与屋里公子对骂几句,又腰肢一扭出了门去。

屋里的这位,当然是李契兰。

晴元进去伺候梳洗,李契兰问道:“红棠娘子今日对我如此泼辣,你可知来的什么客人?”晴元摇头。

李契兰一抹脸,道:“我倒要看看。”

“公子,别去——”晴元急得不顾礼数,抓住他的手。

李契兰天不怕地不怕,在汴京里头只管横冲直撞。这会儿不顾晴元在后头央求着,径直走到红棠房前,便要推门。

“公子——”晴元急得快哭出来,抱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动。李契兰瞧得有趣,心想这里头总不会是皇帝。若真是皇帝那就有意思了。

“嘘——”李契兰食指轻点她的唇,示意她安静。那玉一样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嘴唇时,晴元竟似被定住一般,呆呆瞧着李契兰推开了门。

见到屋内景象,李契兰愣了愣。屋内人也是一怔,红棠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契兰倚门抱臂笑道:“哟,对不住,打扰太师了。”

“李待诏,别来无恙。”蔡元长微微颔首。虽是年纪一大把,两鬓花白,老到能入土的年纪,仍然有兴致来逛青楼,李契兰只想夸他老当益壮。

“好说好说。”李契兰回了红棠一个眼神,道,“你们耍着,我不打扰了。”

“慢着。李待诏,既然来了,别着急走。”

闻言李契兰脚下一顿,转头笑道:“太师要留我喝茶么?”

“谁不知道,李待诏与红棠娘子感情亲厚。而今红棠娘子还在这里,李待诏做什么急着走?”

李契兰倚门,皮笑肉不笑,道:“太师这话说得不妥。红棠恩客无数,难不成她每回待客我还得陪着?”

“李待诏是爽快人,老夫也不和你兜圈子。”蔡相以眼神示意,红棠便将桌上的一份奏折什么递给李契兰。李契兰接过来瞥了两眼,便往桌上一扔,讥讽道:“太师如此勤政爱民,逛妓院也不忘带上折子,真真是百官楷模。”

“契兰,你!”红棠狠狠瞪了他一眼。

“呵呵,美人勿恼。”蔡相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抿了口茶,悠悠道,“李契兰,你只管在画院里坐井观天,可想过要凭什么在汴京混下去?凭官家那点阴晴不定的恩宠?你没有靠山,一旦官家不再爱护你,有心人翻出李大人旧账要整你,又或者像这样拿你开刀,参你一本说你媚上惑主,你如何自保?就凭几张画不成?”

李契兰收了唇边始终挂着的冷笑,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你要愿意,老夫就是你的靠山,谁敢动你,都要掂量掂量。这回的事,也能替你压下去。”

“太师还是把折子交给官家罢。”说着也不去看蔡相脸色,径直走了出去。当初李契兰可是把皇帝气得跳脚的主,区区一个蔡元长,他还真没放在眼里。皇帝若要杀他便杀罢,总不会去求这等小人。

晴元在门外焦急等待着,见李契兰出来立即跟上去。

李契兰冷眼看她跟进房来,坐在桌前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问道:“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晴元便老实道:“奴家晴元,前天才来伺候娘子。”

“那屋里的客人来了多久了?”

“午后来的。”

“我问你,红棠对你交代过什么不曾?”

“娘子吩咐我好好照顾公子。”晴元要被他的目光烧出两个洞来,一双眼低低地乱转,欲言又止,不敢与他对视。

李契兰终于笑出来,道:“我又不是你主子,你不必如此。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怎舍得让你为难受委屈?”

晴元不懂他的忽冷忽热,只觉得这人笑起来端的是极好看,朗眉星目,再没有比这更入画的了。记起李契兰闹了一遭还未用膳,便福身告退准备吃食。

晴元出去没多久,红棠走进来,关上门,道:“你道他说什么?”

李契兰给她倒了杯水,故作阿谀看着她。

红棠嗔他一眼,道:“这李契兰不过是凭着几分小聪明邀宠之辈,如此自大而目中无人,早晚得葬身在这汴京里面。”

李契兰笑眯眯道:“故意说给姐姐你听的。”

“那是,但凡在宫里有点门路的,谁不知李契兰是什么身份。”红棠伏在李契兰身上娇笑,“这张脸搁在这儿,与米芾之流不同。况且他的画技是官家亲手调教出来的,官家可不要对他爱护些。”

李契兰顺手揽着红棠大笑:“姐姐朝他说这话,是帮我还是恨我呢?”

红棠从他身上离开,坐正,盯着他良久,叹了口气。

“让我猜猜你还说了什么哄他开心……‘画院里头人才辈出,过几年色衰爱弛,官家跟前自然有人顶替他。凭他这得罪人的性子,都不用您动手就会被仇家撕碎。您护着他,他该感激涕零。小蝼蚁罢了,不值得生气。’”李契兰一双凤目斜睨着,“是也不是?”

红棠无奈道:“呵,你也知道,你是得罪人的性子。”

“我讨厌他也不是一两天了,做什么委屈自己。”

“那折子……他真会交给皇上。”

“交就交罢。朝臣讨伐林道士的折子还少?我这才是第一封,怎么就大惊小怪了。”

红棠听他把自己和姓林的妖道相比,恨道:“你真要自甘堕落至此?你爹知道,非得气活不可。”

李契兰收敛了笑意,道:“别提我爹。”

红棠顿时缄口:“对不住……”

李契兰道:“蔡元长蹦跶不了两年了,竟想来拉拢我,可不是气数将尽。你也要早做打算,早日脱身为妙。”

红棠不以为然,瞅着这屋子问道:“你别忧心我。你自己呢,就打算这么过了?”

“不这样过,还能怎样过?”李契兰嬉皮笑脸,“好姐姐,来,让我抱抱。”

“若明日我就死了,今晚可愿陪我?”

红棠苦笑,“你不嫌我陪了蔡相?”

李契兰抱紧她的腰肢,埋首在她发间,狠嗅几口,舍不得放手。

初尝情爱是红棠教他的。然而红棠转身便与蔡衙内欢好,刺激得李契兰恶心不已,再不碰女人,转而投向男色,断袖断得满京城都知道。

李家倒了以后,这些年过得真快呐。

良久,李契兰撒手,拂拂衣裳,乘车回了画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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