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一行被宋之悌护送着走出了宫门。
这一路安然,他们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和阻拦。
婉儿猜测是武皇后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强大的存在, 思虑无比周全的存在……
婉儿在心里默默为武皇后下着考语。
所以, 她这一生,是不是就要在这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女人的身影笼罩之下过活了?
婉儿抿了抿唇。
她自问有着健全的人格, 她自问不愿做温室里被呵护的花朵, 她自问不愿一辈子只是被呵护着活着……
可是,武皇后,那个将来会成为天下至尊的女人,会允许已经成了她的女人的自己, 有着截然独立的意识吗?
婉儿一个恍神, 惊觉自己居然想得那么……远。
如今,她与她只是做了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事,连“情.爱”二字都谈不上, 至多只能算是一夜……咳!
婉儿的脸上一阵滚.烫。
所以, 她与她现在, 也不过是在情.欲的牵引之下,情不自禁地发生了那种事。
甚至可以说是,那人被情.欲和支配欲牵引着,强行对自己做了那种事——
那人连半点儿关怀的话都不肯对自己说, 更不要说温情脉脉了, 自己怎么就没出息地肖想了那么远呢?
寒风骤起,裹挟着没有丝毫融化迹象的冰屑, 扑打在婉儿的脸上。
那股子烧热的感觉, 也因此而降下温去。
总得先见到那人再说!
婉儿心忖。
她知道何为大局, 知道这个“大局”事关武皇后的前程和许多人的性命。婉儿不会被“情”这个字所困,而搅乱武皇后的大局。
她在心里自有成算:此行她只是履行身为逝去的皇帝的妃嫔的职责而已。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自然有话要与武皇后细谈。
想必,武皇后到时候也会给她一个说法。
如此想着,婉儿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她既然信任宋之悌,便紧随着宋之悌穿街过巷,最后进入了一间外面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院落。
婉儿以为会在这里见到什么人,不成想宋之悌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引着婉儿一行直接穿过形同虚设的房间。
他在墙上摸索了一阵,便听到“喀啦啦”一阵响动……眼前现出一扇小小的暗门。
小蓉和赵有福显然都没想到此处会有这样的机关,都微微吃惊。
“上官娘子莫怕!”宋之悌忙向婉儿道。
称呼从“上官昭容”变成“上官娘子”,虽说是在宫外,如此称呼便宜行事,也还是让婉儿心里略觉别扭。
她并不迟钝,这个娃娃脸的少年武官对她的好感是明显的。
婉儿于是微沉了脸,道:“在外行走方便,宋三郎君还是称呼我为尚大郎君吧!”
宋之悌满目的关心僵硬在脸上,只勉强挤出个挺难看的笑来:“是……尚大郎君。”
婉儿假作没察觉他神色的变化,带着小蓉和赵有福径自进入墙上的一扇小门内。
无论是身为天子妃嫔,还是作为“皇后的女人”,宋之悌对自己表现任何好感,都可能要了他的命,甚至断送了宋氏满门。
当然,最最关键的是,对于宋之悌以及他的父亲,婉儿只有感念救护之恩,而绝无旁的心思。
既然有救护之恩,婉儿便不想宋之悌和他的父亲牵扯到不相干的纷争之中——
和“天命所钟”的武则天争女人,会有好果子吃吗?
一行人在昏黑的暗道之中摸索了约莫半刻钟,前方才渐渐看到了光亮。
婉儿甚至隐约听到有人在出声叮嘱着:“贵人小心着些!”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婉儿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自幼长在掖庭,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才第一遭出宫,所识的女子都数得过来,这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能是谁?
婉儿并不害怕,而是继续从容前行。
前面很快有灯烛的光亮透了过来,清晰照亮了脚下的路:是一道向上铺展的土坡。
灯烛光亮的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同时还是那个声音温和道:“贵人莫怕,是我。”
婉儿闻声微震,那声音,和灯烛映出的轮廓格外醒目起来。
“请问是杜大娘子吗?”婉儿问道。
“不敢,正是在下!”杜素然道。
婉儿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攀住那只手,由着它借力将自己带到了地面上。
眼前,分明是室外,风比之前还要冷劲了些,景致却更清楚分明——
远方的丛山,和眼前的官道,在熹微的日光下,露出了轮廓。
这是……城外!
婉儿微微张大的眼睛。
她竟是站在了大唐时候的长安城的城外,看着这日出之前的,属于大唐时代的景色!
这种认知,堪比当初她初初意识到自己以婴儿的身份穿越到了唐朝。
前世今生,许多画面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她的脑中,让她顿生恍惚之感。
咸阳,古墓,上辈子的她最后停留的地方。
如今想来,真的是,恍若隔世。
此时,小蓉和赵有福,包括宋之悌,都从暗道里爬了出来。
小蓉和赵有福都颇为唏嘘,好奇于眼前的光景。
宋之悌则从之前被婉儿冷言之后,便悻悻的。
杜素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此间事了,宋三郎君便请先回宫去吧!”
言外之意,宫中还需做些布置,以防被人知道了上官昭容已经悄悄离开。
宋之悌意兴索然,却也不是不知分寸的。
“有劳杜大娘子了!”他朝杜素然点了点头。
他又向婉儿拱了拱手,似是想看又似不敢看婉儿,便跳回地道之中,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婉儿什么都没说,赵有福和小蓉便也假作没看出宋之悌的异样,只垂着手等着杜素然的吩咐。
却听杜素然向着后面低唤道:“师姐!”
婉儿没想到此处还有旁人,微诧之下,便见到自墙垛出闪出一个高挑的人影来。
这人也是如杜素然一般,青衫布衣,只是头上没戴着斗笠,比杜素然少了些江湖中人的落拓,而平添了几分不羁之气。
让婉儿觉得惊奇的是,这个比杜素然还要高瘦些的女子,肩膀上竟然扛着一棵手臂粗细的枯树,枯树的根部还粘连着大坨的冻土。
这个女子“咚”的一声将那棵树的树根墩进了地道的出口,填平了,便嗤了一声:“你倒是会安排!这么好的活儿让你师姐我干!”
不待杜素然回复什么,这个女子便双目炯炯地盯住了婉儿的脸。
“好个俊美郎君!”女子朝婉儿呲牙,两排白牙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格外晃眼。
婉儿嘴角微抽,不自然地撇开脸去——
宋之悌的眼神,虽为关切,但并不让婉儿觉得如何;可是这个女子的眼神,却让婉儿暗暗心惊。
婉儿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像是被一匹饥饿的野狼锁定的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极不舒服。
“杜大娘子,我们这便出发吧!”婉儿不看那个有着狼一般眼神的女子,转向杜素然道。
既然那女子无礼在先,婉儿也就没有必要以礼相待。
杜素然也觉出了不对劲,丢给自己师姐一个警告的眼神,温声向婉儿道:“这是鄙师姐,在江湖上闲散惯了,言语若有不当处,还请贵人担待。”
说罢,杜素然又转向自己的师姐,语声微沉:“贵人面前,师姐很该收敛些!”
孰料,她的师姐并不买她的账,干脆回了杜素然一个挑衅的眼神,接着勾唇瞧着婉儿:“贵人姓上官?”
不等婉儿点头,她就自顾自道:“我姓长孙,单字名仇……”
“师姐!”杜素然霍然打断。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师姐一哂,像是在笑杜素然大惊小怪。
见杜素然当真沉了脸色,才大剌剌地一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婉儿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尤其是杜素然和她这位长孙师姐的神态,心中微动——
姓长孙吗?
还单字名“仇”……一般人,尤其是女人,会用这个字来做名字吗?
所以,这个长孙仇会不会是……
杜素然是杜如晦的孙女,她的师姐是……也算不得奇怪。
莫非,杜素然是想借着这个护送自己的机会,在武皇后那里,替自己的师姐寻一个出路?
可是,这个长孙仇显然是不好想与的啊!
婉儿只觉头疼。
事实证明,婉儿料想的不错。
一路上,为了掩饰行踪,婉儿和小蓉乘了杜素然提前就准备好的马车,由乔装成寻常小厮模样的赵有福赶车。而杜素然和长孙仇则骑马随行,朝东都洛阳赶路。
可是,这个长孙仇是个不安分的,一路上冷嘲热讽就没断了嫌弃婉儿“一个男人竟然还坐在车里,让我们两个女人在马背上吹冷风”。什么“窝在车里绣花吗?”之类的话更是信手拈来。
绕是婉儿耐着性子好脾气,也是越发地火大。
这个长孙仇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女子,却故意这般说,是在发泄某种怨气吗?
大概她还在骂自己同为“忠臣之后”,竟然去做了“武皇后的走狗”吧?
婉儿心想。
杜素然也没少数落她师姐,软的硬的各种法子都用了。
婉儿看得出,若不是为着同门的情意,以及武皇后交给的任务,杜素然恐怕早就决然离去了。
谁又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呢!
婉儿心中喟叹。
她自己,也是为了完成尽快赶到东都的任务啊!
到了东都,才能快点儿见到那个人啊!
好不容易离洛阳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距洛阳最大的镇子了。
婉儿他们早上匆匆用罢饭食,就开始赶路了,想着今日午间就能赶到东都。
刚下了官道,驰出不足两里地,突见前方尘土飞扬,马蹄子声“踏踏踏”的不绝于耳,竟是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婉儿在车中只听得马蹄子声纷杂,杜素然却看得清楚,前面的这一队人远远望去都是劲装黑衣,腰间明光闪烁,显然都带着兵刃。
杜素然的脑中轰然划过“来者不善”的念头!
谁能想到,洛阳天子脚下,大日头底下,竟然也有山匪敢来劫道?!
就在此时,驰在杜素然身旁的长孙仇嘿然一笑,策马贴近了婉儿他们的马车旁。
她接着纵身跳到车辕上,将车帘猛地一掀,在赵有福和小蓉的惊呼声中,将无所防备的婉儿捞在了怀中。
继而又是一个纵身,已经带着婉儿一起跃上了自己的马背。
将婉儿横拦在自己和马头之间,长孙仇一夹马腹,连人带马直蹿出去几丈远——
“师妹!我和贵人先走!你负责殿后啊!”她只丢给杜素然这么一句话,竟是直朝着那伙山匪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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