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些事,不, 应该说是很多事, 并不是“未雨绸缪”四个字,便能够解决得了的。
比如, 人心。
武皇后向来自许比旁人更聪明, 也想得更远、更周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所有深谋远虑,都抵不过“人心”二字。
昔年,在去静安宫的路上, 坐在辇上, 被皇后仪仗簇拥着的她,曾经肖想过,上官婉儿那个小东西纤细窈窕的身形, 以及越发张开了的清丽面庞。
那个时候的她, 更多的, 是担心那张脸,以及那张脸的主人日益散发出来的绝俗气质,被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们看中,从而搅乱已经被她掌控在手中的后宫局面吧?
然而如今呢?
如今, 她想的又是什么呢?
东都洛阳行宫内, 孤坐的武皇后,怔怔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 很多很多年以前开始, 她其实就对那个小东西, 生出了些不一样的念头?
是不是当年肖想着小东西美好模样的她,其实已经在垂涎小东西的美好了?
是不是当年她担心那小东西魅惑君王、祸乱后宫,其实不过是她尚没有看清楚自己对小东西的心思的……自欺欺人?其实当初的她,只是搅了酸,吃了醋?
思及此,武皇后不快活起来。
她冲着镜中的自己撇了撇嘴角,接着便似被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刺激到了一般,又蓦地抿平了嘴唇,回复了平素的骄傲模样。
就在刚刚,在她不快活地撇下嘴角的时候,眼尖地在自己的嘴角处和鼻翼侧各捕捉到了一丝……皱纹。
皱纹……
她竟然生出了这种讨厌的东西!
她何曾与这种讨厌的东西为伍过!
武皇后于是气恼地霍然起身,再也不想看到镜中的自己了。
她记忆中的自己,从来都是明艳的,她的肌肤从来都是光滑白皙的,没有一丝褶皱,没有哪怕半粒斑点。
可是现在——
那丝微小的细纹,在她的意念之中被无限地放大,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提醒着她她的年纪的存在。
理智上,武皇后很清楚,她的脸上之所以长出这种可怕的东西,皆因为这段日子的奔波和劳累。
皇帝垂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需要她操心过问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她费心思去揣测的人与关系太多了。即使身体康健如她,即使从来沾枕头就睡着如她,也有了夜不安眠和深思疲倦的时候。
可是,理智归理智,在情感上,武皇后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皱纹。
这种“无法面对”,让她不能不想到就在刚才,忽恍过她脑际的婉儿的脸——
那张年轻的、泛着灼灼光华的脸,以及那个未来充满着无限可能、前路不可估量的生命……
真是讨厌啊!
武皇后心里面难得地升腾出泄气之感。
和那小东西的年龄差距,让她不能不想象到,将来的某一日,那小东西正当年,而自己垂垂老矣、满身满脸的褶皱,在床.笫之间的情状……
那小东西一定会嫌弃她吧?
这么说来,还真是她垂涎那小东西了!
武皇后气闷地粗.喘一口气。
胸中的瘀滞,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分毫。
她的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那夜,那小东西哭得那样可怜,好像自己让她多么痛苦似的……难道,之前自己感觉到的那小东西对自己的异样心思,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向自信的武皇后,对于自己的魅力,第一次生出了怀疑的感觉。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索向了左腕……
武皇后的左腕上,正戴着曾经属于婉儿的那串南红玛瑙佛珠。
因为被婉儿戴了许多年,婉儿的气息和温度,已经透入了那串珠子里。
于是奇异地,武皇后在触到那串珠子的时候,竟觉得像是抚摸到了婉儿的肌肤。
这种触感,让武皇后的心脏,不再觉得那么慌乱无着了。
终究,那小东西还是属于她了……
武皇后这般想着,眸中有些红热烧起。
却在回味那夜旖旎细节的时候,猛地心头一震——
她又想起来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按理说那小东西本该……可是为什么?
武皇后的脸色沉郁了下去。
曾经的某种怀疑,因为一刻不停的忙碌,也只来得及在她的脑中忽闪那么几下;然而此刻,在大局基本尘埃落定,她几乎算是全然胜利的时候,她的脑子终于了有空闲,去思索那件事。
而这种思索,让她胸口的气闷之感更强了。
不可能的!
武皇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否定自己的念头,可是……可是她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知道,这世间一切皆有可能。
会不会是皇……
“天后……”侍女的声音,打断了武皇后的思绪。
武皇后不高兴地抬头冷视。
那名侍女是侍奉她梳妆的,见状登时吓得腿一软,差点儿直接跪了下去。
“妾侍奉……侍奉天后娘娘梳妆……”侍女的音声颤抖。
听到“梳妆”,武皇后心里就烦,镜子里的那道细纹裂痕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梳什么妆!”武皇后不悦道。
她的本意是:朕已经这么好看了,还用得着妆容遮掩吗?难道朕老了不成?
那名侍女却是不明白她的心思的,晨起后梳妆,原本就是武皇后多年的习惯,这还有什么不妥的吗?
想着天后娘娘近来操劳,身边侍奉的人也都格外地小心谨慎,侍女便暗暗深吸一口气。
接着便赔上了一副笑脸,殷勤道:“这是新进的丹蔻,天后娘娘您——”
她是想着天后娘娘许久不曾涂过指甲了,恐怕之前是没有那个心情。天后娘娘素来喜欢这些新鲜物,自己这么一提,天后娘娘八成是会高兴的。
孰料,武皇后不仅没有半点高兴,甚至横眉立目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进这种东西!拿下去!”
她说着,似是极嫌弃地挥开侍女奉上的托盘内朱红的丹蔻。
侍女这一次当真被吓着了,忙垂着头,捧着托盘退了下去,连梳妆的事都不敢再提了。
武皇后下意识地用右手的拇指指肚碾过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
没有了长指甲的阻隔,指尖的平滑圆润的触感,却也单调得可以。
为什么单调?
武皇后抿了抿唇,脸上划过意味难明的表情。
她的眼眸眯了眯,似在回味。
因为没有了那夜属于那人的……东西,所以才单调吧?
武皇后的心底,划过复杂的滋味。
那夜之后,她就再没有留过指甲。
就像……就像随时准备着再次徜徉于那处所在……
武皇后的面颊上,难得地浮上了两朵绯红。
幸而这会儿殿内并无旁人,否则,若是被第二个人看到了堂堂天后娘娘,竟然露出了这么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情,怕不是要吓掉下巴?
武皇后意识到自己脸颊上的红热之感,忙轻咳一声,正襟危坐。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那模样会吓着了谁,她就是觉得丢人——
堂堂的天后娘娘,可不是靠着娇羞达到今日的这个地位的。
殿门口,赵应探头探脑的。
显然,他已经获知武皇后心情不好的消息了。
“何事?”武皇后睨他。
赵应忙闪出身来,含笑行礼道:“是陛下那里。”
听到是皇帝的消息,武皇后强迫自己从各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中回过神来。
“又怎么了?”她问,语气中已经带出了些不耐烦。
赵应像是根本就没听到武皇后的不耐烦,表情分毫不变,如实回道:“陛下醒了,嚷着说要见您。”
嚷着……
武皇后拧起了眉头:“走吧!”
她淡淡起身,朝着皇帝病榻所在的殿走去,素裳简装、不施粉黛的模样,倒真像是在替皇帝的病情担心似的。
赵应毕恭毕敬地随侍在后。
“长安如何了?”武皇后走了几步,霍地驻足,问道。
赵应会意,忙低声回道:“听闻韦家似不大安分,和裴相正杠着呢!”
“不安分?”武皇后脸色一沉。
继而声音冷厉:“知会宋令文,韦家人若是敢打静安宫的主意,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就这么被她吐出了口。
赵应不由得暗自打了个寒噤。
他明白,这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杀个把人那么简单。若是韦家真敢对静安宫,准确地说敢对上官娘子做什么,武皇后真的不介意搅出血雨腥风、天翻地覆。
想到韦家是太子的岳家,赵应的喉间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心道神佛菩萨保佑,韦家人可千万别犯浑,不然可保不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谁不乐意过安生日子呢?谁不乐意好好活着呢?
赵应惜命,此刻他唯有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上官娘子长命百岁、没病没灾了。
寝殿内的卧榻上,华贵锦被之下是皇帝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
他的脸颊已经塌陷下去,衬得一双眼睛更突出来了。
人之将逝,即便是帝王之尊,哪还有半分昔日的英武挺拔模样?
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皇帝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伸张着五指,试图够摸向武皇后。
“二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听到。
武皇后微垂着眼睛,由着那只枯瘦的、失了血色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九郎有什么事?”武皇后努力让自己的音声听起来,像一个好妻子的样子。
或许将要逝去的人便格外地心明眼亮起来,皇帝竟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心情,攥着她的手掌,半晌没言语。
武皇后便也不说话,陪着他僵持下去。
偌大的殿内,静寂无声。
良久,还是皇帝先开了口。
“二娘,我要死了……”他说,像是终于攒足了力气。
武皇后嘴唇动了动,宽慰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她希望他死吗?不希望吗?
说不清楚。
或许,只有“矛盾”,才能概括武皇后此刻的心情。
“二娘……”皇帝摇了摇武皇后的手。
武皇后皱眉,终是将目光投向了他:“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眼神发散,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太平呢?”他虚弱地问,“太平怎么不来见她父皇……最后一眼?”
“令儿和三郎、四郎他们,很快就会到了。陛下且等等。”武皇后平静道。
“她……令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皇帝的目光幽幽的。
武皇后没做声。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喜欢薛绍……她讨厌这桩婚事……”
武皇后敛下眉,仍是没有言语。
殿内,又是长久的沉默。
随着皇帝几声急促的呼吸,他重又攥紧了武皇后的手。
“二娘,我们的孙儿……燕王隆基他……他到底是弘儿唯一的骨血……你……”
“陛下已经封他为燕王,他才不满三岁!”武皇后决绝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可他是弘儿的儿子……弘儿是你十月怀胎……”皇帝渐失神采的眼睛,仍竭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没了亲爹娘,已经很可怜了……太平又对他……二娘你要善待他啊!”
武皇后一肚子的话翻涌上来,急于脱口而出,她的性子素来不喜给自己添麻烦的。
可是,当她看到皇帝几近哀求的目光的时候,终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皇帝见武皇后没有反驳自己,方露出了些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的身体松弛了下去,似乎放下了一件绝大的事。
定定地盯着头顶上纹饰,皇帝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上官……”皇帝喃喃的。
武皇后一个激灵:“上官”这个姓氏,从皇帝的口中说出,让她没法不紧张。
“……朕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上官氏……”皇帝好像已经忘记了武皇后的存在,而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上官仪……当年,朕不该害了他满门……”皇帝犹道。
武皇后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在弥留之际,皇帝似乎浑然忽略掉了上官仪当年是因为想要废掉武皇后,才招了灾。
“皇后!”皇帝猛然抓住了武皇后的手。
这一次,他不是唤她为“二娘”,不是以丈夫面对妻子的身份,而是以皇帝面对皇后的身份。
他紧紧地锁住了武皇后的眼睛,丝毫不在乎武皇后冷得滴水的眼神——
“上官……婉儿是个好姑娘……你、你千万别难为她!”皇帝急切道。
武皇后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耐心。
她猛地甩开了皇帝的手臂,霍然起身。
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直逼皇帝:“犯官之后得封宫妃,已是殊荣之至,陛下还想要如何?是打算让她来代替臣妾,坐这个后位吗?”
皇帝被吓得直哆嗦,更显得虚弱不堪了。
武皇后盯着那双无助的眼睛,咬紧了牙,某一个可怕的猜测,让她心底发寒,彻骨地寒。
她于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强迫自己不至于将那些可怕的话说出口,猛吸一口气,质问道:“陛下是觉得昔年对不起上官仪吗?那么请问陛下,被流放的褚遂良陛下就对得起吗?还有陛下的亲舅舅,长孙无忌满门,陛下觉得对得起吗?”
皇帝听着武皇后的质问,在那质问之下,面如死灰,生命迅速地流逝着。
当武皇后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皇帝一口鲜血喷出,剧烈地咳着,几乎断气。
武皇后闪身躲开那鲜血。
然后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皇帝的惨状一般,她决然转身,厉声吩咐:“来人!传太医!”
而她自己,则在赵应的随从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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