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室之外的脚步声,其实早就惊动了婉儿。
此时的她, 说是惊弓之鸟, 并不为过。
之前在承庆殿内,被武皇后猝然的伤害, 犹梦魇一般在婉儿的脑中盘旋。纵然她的理智告诉她“可能”是怎么回事, 却也无法泯灭曾经真实发生的一切。
危机四伏,真真切切。
这就是婉儿对她身处的环境,所下的结论。
而武皇后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武皇后无疑是开启这一切的那只手,却也是让婉儿最难过的那个人。
当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 婉儿虽然面向内, 精神其实已经紧绷了起来。
她侍奉了武皇后这些时日,也喜欢了武皇后这些时日,对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对于这个人走路的频率、习惯, 尤其是对于那种旁人身上绝没有的独特的馥郁的气息, 再熟悉不过了。
她终于肯来看她了?
婉儿的眼底也涌上了两泓酸热。
但是心底里,婉儿马上斥自己没出息:伤了自己的人是她,自己却还要为她而哭,这又算什么呢?
可是想是这样想, 心里面既难过又委屈, 还交织了旁的说不清楚的情绪的感觉,就这么绞缠在一处, 让婉儿眼中的涩意更甚。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便格外能够静下心来思考。
就算是如婉儿这般情状。
她想过武皇后可能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想过李贤在算计自己、算计所有人,想过在自己离开之后,李贤又在武皇后面前挑拨了什么。
其实在思考了所有这些之后,得出一个“她极有可能是在保护我,让我暂时远离危险”的结论,并不难。
但是,额头上的痛意时时刻刻提醒着婉儿,之前在承庆殿内发生过什么——
当武皇后将那只玉盏抛出的时候,无论她是否想要砸到婉儿,一切就已经注定。
其实,若武皇后当真想要保她,并非没有别的法子。
甚至,武皇后若真的发自内心地在意她,完全可以在宫中生变、太子发难的这段日子里,寻个由头将她支开。
虽然,因为心中的喜欢,婉儿绝不会在自己的倾心之人面临危机的时候,选择逃避。
但是,武皇后却用了一个让婉儿最难以接受的法子:她连婉儿也算计了进去。
也就是说,所有人,包括皇帝,包括太子,包括承庆殿的内监、侍女,当然也包括婉儿这么个顶不起眼儿的存在,都在武皇后的算计之中。
而这盘棋,恐怕,武皇后早已经谋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只看,李贤何时不安分,何时发难,这盘大棋便即开启。
想到此处,婉儿蓦地脸色惨白——
她想到了明崇俨。
明崇俨是死于别人之手,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李贤身边的亲信内监赵道生,就如婉儿熟悉的那个历史上的真实。
可是,明崇俨之死,真的只是像她对那个历史了解的那样,是赵道生受了李贤的指使吗?
李贤的指使,肯定脱不开干系,但以明崇俨的能为,就那么容易被人杀死了?
会不会,明崇俨与武皇后之间,有着什么交易?
武皇后便是利用这个交易,开启了对李贤的一系列动作,从而让李贤和支持他的那一派朝中保守派臣子,绝无还手之力?
拿自己的性命,去做一场交易,这怎么听着都不可能。
命都没了,还交易什么?
然而明崇俨这个痴人,却很可能这么做。
从婉儿认识明崇俨的时候起,直到最后他死去给婉儿托梦,他的身上始终纠缠着一个人的名字——
阿惠!
婉儿倏的张大了眼睛:明崇俨生时对徐贤妃求而不得,他自知斗不过武皇后。那么他便选择死去,这样对于还活着的武皇后而言,在“同阿惠在一起”这件事上,明崇俨就成了赢家!
而武皇后,大概乐得以他之死,开启对李贤的讨伐吧?
那么,徐贤妃于武皇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真情真爱,于武皇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推而开来,上官婉儿这个人,和上官婉儿的这颗痴心,于武皇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也许,上官婉儿的一颗真心,什么都不算。
在武皇后这个为政治而生的女人的眼里,什么真心,什么情爱,都比不上她对于权力、对于无限权力的追求。
上官婉儿只是她看着还算顺眼,偶尔闲暇时逗弄散心,关键时刻作为棋子的这么一个微末存在。
就算努力一生,直到濒死的那一刻,上官婉儿或许也顶多能成为武皇后的政治盟友。
或许,连政治盟友都不算……
婉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真心就是这么的不值一提,一眼望尽一生的无力感,让她几乎被绝望的无助所笼罩。
身与心的脆弱,让她忽略了一件事——
武皇后在她的身后站在许久,并且已经在她的榻边坐了下来。
“让本宫看看你的伤。”武皇后淡淡的声音在婉儿的身后响起。
就是那么淡淡的声音,却如一枚炸雷,将婉儿从沉寂之中轰然惊醒。
婉儿惶惑地张开眼睛,蓦地想起武皇后就在自己的身后,而且还靠得极近地坐了下来。
她怎么还能用这么淡漠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
婉儿的眼底,又有泪意积聚。
是不是在她的眼中,需要的时候扔东西砸人,想安抚的时候就像安抚一只宠物一样安抚,是特别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婉儿的心里,不甘地想。
而某种抵触的情绪,更是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要知道,婉儿上辈子是所有亲朋好友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从小长到读研,都是父母师长的骄傲,别说是挨打了,就是责骂重话,都鲜少有过。
可是穿越之后,上辈子没有经历过的疼痛和屈辱,还有求而不得,都流水架地折磨着她。
让她如何承受?
“让本宫看看你的伤!本宫知道你醒着!”武皇后再次开口,已经带出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森严。
婉儿心内更生抵触,本能地蜷起了身体。
这是全然的拒绝姿态。
她没有看到身后,武皇后拧起的眉头。
更没有想到,武皇后一旦想要做成什么事,都是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婉儿惊觉自己蜷缩的身体无法如常,而是被武皇后用力地扯了起来,甚至扳过肩膀,强让自己面对着她。
还是那么大的力气,还是那副强势的姿态……
这样的一个人,能指望她会怜惜一颗真心吗?
婉儿痛苦地再次闭上了眼睛,为自己爱慕一个不该爱慕的人。
谁先动心谁先死!
说得真有道理。
此刻,武皇后攥着婉儿的小臂,强行将她桎梏在自己的身前。
原以为这小东西还会挣扎,岂料这小东西居然全然放弃了之前的别扭和抵抗,就那么白着脸,抿着失了血色的唇,紧闭着眼睛,睫羽轻颤,身体僵硬地戳在那里。
武皇后原以为自己扯起这小东西之后,会沉着脸斥责她竟敢忤逆自己的命令。可是,那双颤抖的睫羽,就像两把小刷子,刷过了她的胸口,刷过了她的心脏,让她的心脏,失了正常频率地跳动起来——
没有规则的,乱。
原以为,又是原以为。
武皇后沉下了脸色。
她自认为凡事谋划于先,几乎每件事都按照她预想的那般进行下去。
唯独在婉儿这里,什么运筹帷幄,什么占尽先机,都成了狗屁。
一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竟然都成了狗屁,武皇后心里面便有气,一肚子斥责的话就要说出口。
却也只张了张嘴,就被婉儿睫羽之上沾上的晶莹的东西,噎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东西,竟然,哭了?
武皇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着实变幻了几个来回。
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吧?
武皇后皱眉心道,心里面又把李贤痛骂了一遍。
她已经尽力在皇帝和群臣那里,避免“上官婉儿”这个名字和李贤的事纠缠在一起,更严令承庆殿内所有人都不许吐出半个字,她担心的就是婉儿的清名遭到玷污——
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头子们,若是知道李贤那个孽障,竟在承庆殿里向她央求婉儿,只会认定婉儿“红颜祸水”,害了一代贤王。他们才不会管李贤是不是卑鄙无耻,是不是机关算计,利用一个柔弱女子。
若是那样,婉儿以后该如何自处?
可是就算这样,这小东西还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武皇后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婉儿的额头上。
那里,被玉盏碎片割破的伤口,已经被妥当包扎过了。
武皇后于是又恨起自己来——
扔东西便扔东西吧,做戏总要做足,可为什么不偏不倚地非要砸中了她?
万一伤到了眼睛,或是伤了这张清丽的小脸儿,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武皇后这么想着,那些想要斥责婉儿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婉儿睫羽上聚集的晶莹所吸引。
而那片透明的晶莹,已经不是先前的泪珠状,而是化作了让那对睫羽承受不住的水线,扑簌簌地滑落,划过了婉儿的肌肤,还有几滴砸在了武皇后的手背上。
哭、哭得……狠了?
武皇后呆呆地盯着手背上,于自己而言,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的晶莹透明。
她实在觉得这种叫做泪水的东西可怕,因为它们只是小小的存在,却烫得她肌肤发痛,心亦发痛。
这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比承庆殿内金砖上留下的属于婉儿的那血迹,都还可怕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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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她哭了怎么办?心好慌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