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的眼泪,已经化作断线的珠子, 行行滑落。
武皇后被泪水砸中的手神经质般地动了动, 心里面亦强烈地动了动——
这种时候,她若还是什么都不做, 若还是任由这小东西这般哭下去, 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内心做了短暂的挣扎之后,武皇后还是决定,做个人吧!
她的手背抬起,却在眼皮撩过婉儿紧闭的双眸的时候, 那只手蓦地停在了半路上。
梨花带雨, 楚楚动人……
这小东西哭起来,比平时那副口齿伶俐的模样,更勾人的心。
当然了, 平时也很可爱, 比如一本正经侍奉的时候, 比如一板一眼练字的时候,再比如引经据典地辩论的时候……
武皇后的眼睛眯了眯。
不是让人觉得可怕的那种“眯”,而是心生许多兴趣的,那种“眯”。
她实在觉得, 婉儿哭起来的时候, 让人更想欺负了。
幸好,这小东西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只有自己一人得见。
如此想着, 武皇后的心情突然格外地好了起来。
她大概忘记了, 就在几息之前,那个深觉自己“不是人”的人,到底是哪一个了。
堂堂天后娘娘怎么会不是人呢?
就算不是人,那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堂堂的天后娘娘”收回了停滞在半空中的手,不由得搭在了自己的唇边。
这当然不是在笑话婉儿哭鼻子“丢丢”,而是……反正武皇后就是想放在那儿,就放了。
她才不会承认,就在刚刚,看到婉儿睫羽上的泪珠儿的时候,她的双唇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痒意。
或许,手指蹭上一蹭,能缓解这种痒意,也未可知。
婉儿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还是在武皇后“这么讨厌的人”面前哭。
这算什么?
太丢人了!
婉儿在心里面鄙视极了自己,可是那泪珠子却不受她的控制,越是想着不要哭不许哭,越扑簌簌砸落得厉害。
偏偏,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还表情玩味地抚着嘴角,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哭!
婉儿心底里又羞又愤,觉得自己成了个极好笑的一个玩意儿!
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她猛地甩开了武皇后攥着自己小臂的那只手。
看我笑话!
我很笑吗?
还不是因为你……
婉儿气结。
武皇后突然被用力甩开了手,她恍然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看这小东西哭看得入了神。
太不是人了!
武皇后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大口。
她难得地好脾气,没有责怪婉儿竟然该以下犯上地扔开她的手——
谁能对着又羞愤又掉泪珠子的这么漂亮的小东西,硬起心肠呢?
武皇后从来霸道跋扈,她可以忍耐婉儿气恼之下丢开她的手,却不允许婉儿脱离自己的控制。
她那只被丢开的手臂,径自绕回到婉儿身前,扣着婉儿的肩膀,将婉儿纤细的身体拢在了自己怀中。
婉儿突然被武皇后搂在了怀里,呼吸都吓得停止了。
她哪里想得到,武皇后竟然是来……抱她的?
婉儿还以为,那只被自己扔开的手,重又抡回来,是要打自己,以惩戒自己的冒犯之罪呢!
时间仿佛停止,婉儿的泪珠子都被惊得忘了掉落了。
何止泪水停止?
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连同婉儿的思维能力。
她……她竟然抱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婉儿稍稍寻回了些思维能力,脑子里却没出息地只被这一个念头充斥。
真是没救了!
伤自己的是她!
看自己笑话的是她!
这会儿,抱自己却不会哄自己的人,也是她!
停滞的泪水重新积。
然而,在听到武皇后幽幽的一声叹息,以及那一声“太平长大了之后,本宫都没这么哄过她”之后,婉儿的泪意攒聚到了极点,最后的堤防轰然崩塌。
泪水滂沱而下,溃堤一般。
婉儿再也不是如之前那般两行泪水扑簌簌而落,而是变成了难以抑制地痛哭。
她甚至忘情地将整张脸埋在了武皇后的肩头,被那种馥郁的香气包围着,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尽情一哭。
所谓“百炼钢成绕指柔”,这么个小人儿偎在自己的怀里痛哭,武皇后自认为刚强的意志,也在急速地退让,化作了柔软的一汪春水。
她自然而然地手臂绕过婉儿肩膀,另一只手也舍不得安抚自己刺痒的双唇,而是理所当然地环住了婉儿的腰肢。
当她将婉儿整个身体圈进自己怀中的时候,武皇后不禁发出了一声幽叹——
这感觉,竟如斯美好!
早知道,早这么抱了!
武皇后后悔起来:怎么就这么后知后觉呢?
怀中人哭得什么似的,还做这种想法,当然很不人道。
武皇后好歹也是做过母亲的人,马上就停止了自己这种“太不是人”的旖旎想法。
哄嘛,哄一个哭唧唧的小女孩儿,她总还是知道怎么应付的。
武皇后于是放弃了再摸一摸婉儿腰肢的打算,而是继续搂了婉儿的肩,任由她把泪水都蹭抹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逡巡而上,落在婉儿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
可是拍着拍着,就有些变了味儿——
武皇后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变轻轻拍打为间杂着抚摸。
初时只是多拍打偶尔抚摸一下两下,后来则彻底变了味道:拍打是什么?根本不存在的!
武皇后的手就这么,在婉儿的脊背上,不大的区域内,来回抚摸着。
拍打太用力了,哪像对待个女孩子的样子?
这么轻轻抚着,才是对待女孩子的正确方式。
武皇后在心里面替自己解释着。
她才不会承认,其实,这么抚摸着,手感是真的好啊!
此时的婉儿,早已经觉出异样来了。
若说武皇后之前搂抱了她,任由她将泪水恣意地蹭上那无比金贵的肩头,还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是真正的在安慰她,让婉儿的心里觉得稍微好受了些。毕竟以武皇后的高高在上,能做出这番举动,已是难能可贵。
那么现在,武皇后居然抚摸起她的后背来,就让婉儿极度地不安起来——
武皇后的手心里,一定燃烧着一团烈火。
她的手摸到哪儿,婉儿就觉得她将那团烈火烧到了哪儿。
还不停地来回逡巡着、游.走着……
婉儿再没经历过情.事,也能隐约明白,自己心头如被汤煎、如被火燎的感觉,意味着什么。
如果任由武皇后继续下去,婉儿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失态。
她喜欢得已经这般卑微了,她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连最后的一丝颜面皆不存?
毫无征兆地,婉儿猛然间挣脱了武皇后的怀抱。
她甚至向榻内挪了挪身体,脸向旁边侧过去,一双眸子都不敢再直视武皇后。
武皇后怀中一空,那个温温软软还哭得勾人的身体就这么远离自己而去,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怀抱里,凉飕飕的风。
武皇后的脸色沉了下去——
没得抱,不开心!
武皇后拧着眉头,狐疑地打量突然变了一副态度的婉儿。
说好的哭得酸酸软软惹人怜爱呢?她还没抚摸……啊不,还没安慰够呢!
武皇后盯着婉儿的侧颜,看着那张清丽的脸上,泛起的可疑的红色。
趴在我肩头,呼吸不畅,憋红了脸?
武皇后心忖着。
可又不大像……
眼泪呢?
难道也被憋回去了?
怎么瞧着,倒像是被那可疑的红晕,把眼泪给烧干了?
武皇后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肩头,婉儿刚刚依靠过、埋过面庞的地方。
接着,“嘁”了一声,用她特有的嫌弃语气道:“本宫的衣衫被你蹭了一下子鼻涕!”
婉儿倏的张圆了眼睛:谁流鼻涕了?她哪里有那么脏兮兮!
可是,满心的无措与羞窘,到底让婉儿没有胆量,拧过脸去与武皇后对视,或者哪怕是为自己辩白一句半句。
还敢不搭理本宫!
武皇后要被气歪了鼻子。
这么多年来,试问还有谁,敢这么无视于她?
哭也哭了,哄也哄了,摸也……咳摸了,杀人不过头点地!
武皇后特别想扯过婉儿,好好问问她:你到底还想让本宫如何?
其实,打一顿板子就老实了……
武皇后心里暗戳戳地想。
打板子会疼,还会落疤,挺舍不得的……
武皇后转了转眼珠儿:要不把郑氏囚了,看这小东西讨饶不讨饶!哼!
可是那样,这小东西又要伤心难过,就会哭,万一哭坏了身子,倒也可怜……
说杀人就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武皇后,此刻竟想起来“可怜”两个字怎么写了。
她转眼之间,想了无数个法子,让婉儿不得不对自己低头。
然而最终都不得不放弃。
临了,只好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屈尊自己上吧,又不是没屈尊过。
这么想着,武皇后倒觉得,“屈尊”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斜了一眼旁边桌上已经冷掉的吃食,淡淡地开口:“你都不饿吗?”
意料之中,仍没换来婉儿的回答。
武皇后于是端过那碗药粥,不客气地持了匙,自顾喝了两口。
挑眉道:“你好尊贵啊!本宫都替你试吃了!”
武皇后此举果然让婉儿有所动容。
须知那吃食已经凉透了,婉儿知道。
吃了凉东西到肚里,会如何?何况,那还是药粥,也是胡乱喝的?
婉儿正矛盾着,要不要开口阻止武皇后的时候,武皇后突然弓着腰捂住了小腹,面色极其痛苦起来。
婉儿大惊失色。
“粥里有……”武皇后痛苦地萎顿下去。
婉儿的脑中空白一片——
除去“粥里有毒”这句接续武皇后的话之外,婉儿只有一个念头:若她身死,她绝不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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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二的恶趣味之一:看小东西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