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胡人信件上究竟写了一些什么内容,顾凛骑马匆匆往商帮的方向离去,裴云归自也不会在县令府门前久留,便也回了客栈。
客栈前停了好几辆马车,裴云归远远瞧见五六个膘重大汉从马车中扛着什么东西往客栈中运。
裴云归提步上前,以为太子援兵赶到,奇心问了一嘴,余光突然瞥见了一张熟人的面孔。
那人也是顾凛身边的侍卫统领,名为昭安,应着在京城之时常与十一在她宅边巡逻,她时常会做些吃食招待,以示感激,久而久之,她便和他们熟络了起来。
昭安也看见了裴云归,忙上前问安。
裴云归问道:「为何多了那么多粮食,可是太子殿下入镇了?」
「尚未。」昭安解释道:「车上的米粮都是方才从姚陳的库房搜刮而出的,将军吩咐,从今日起,须每日三餐给尤县百姓分配吃食,这些运入客栈的东西,都是为午时的施粮而作准备的。」
尤县的酒楼关门的关门,倒闭的倒闭,只剩下这间客栈尚顶着风雨勉强经营着。
顾凛便自掏腰包,许诺掌柜,以白银三百两为报酬,征用了他们家的厨子和厨房,往后为尤县百姓施粮。
掌柜的生意已然惨淡了数月有余,入不敷出,一听顾凛的合作不仅能为尤县百姓做善事,还能赚如此丰厚的一笔报酬,便痛快应下。
双方一锤定音,半个时辰内,姚陳的米库就被搬空,其中的粮食全部运到了客栈中。
裴云归一听,双目骤亮,顿时来了劲。
她来此处,一不会医,二不会武,终日担忧自己吃白饭,什么忙都帮不上,给太子等人添麻烦。
现下开始布粮,她的用武之地不就来了吗!
为了充分显示自己的用处,裴云归二话不说,帮着侍卫将东西运入客栈,便跟在客栈厨子屁股后面进了厨房.
姚陳库房的存货太多,堆满了半个厨房。
尤县百姓病了大半,过去在客栈打杂的小二几乎都卧病在床,偌大的店铺,只剩下厨子和掌柜。
二人合力,要管尤县千百张嘴,还是有些吃力。
厨房之中无人交谈,均抓紧时间,沉默地拆着袋子淘米熬粥。
昭安派人运来的粮食中,不仅有面粉、大米一类的主食,也有不少果蔬肉类。
裴云归思忖着,手脚麻利,将配菜拿出来洗净切丁,准备给寡淡的白米粥加一点料。
厨子看原本老老实实帮忙的姑娘又拆了一袋东西,原想呵斥,见着裴云归利落的身影后,又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默不作声地给她打起了下手。
白米清水确实单调了些,百姓病着,接连几个月没吃过菜,粥里加点东西,也能补补身子。
莫约忙了一个半时辰,才将四个施粥点的米粥熬了出来,随后便装上马车,尤昭安派人护送裴云归等人前往相应的地方。
裴云归去南市派粥,厨子、掌柜以及另一个侍卫则兵分三路,分别前往东、西、北三市。
虽然姚陳已被抓伏,但如今尤县最缺的还是医师,治不了病,便永远无法出去漂浮在上空的阴霾。
南市只瘫坐寥寥数人,他们形容枯槁,衣不蔽体,脸上散着死寂一般的灰色,均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瘦瘦小小的稚子。
许是少了年轻人,导致这里和其他三市比起来,显得更为凋敝。
有老人仰躺在台阶上,脸向一旁瞥着,头发如枯草,四肢如竹竿,干裂的唇半张,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呻/吟。
更有孩童三三两两挤在一起,身子瘦小单薄,好像受了惊的小兽,瞪着眼睛警惕地望着四周。
南市躺
了几十人,却无一人说话。
坟墓一般的死寂笼罩在这里,周密的窒息感似要将人吞没。
裴云归看着一地萧然,默默掩去了眸中的哀痛。
尽管大齐国立鼎盛,政治开明,可犄角旮旯处,却还是窝藏姚陳那般的恶水毒瘤,终日扼杀平民百姓。
以往她总埋怨自身处境艰险,直到出了京城那块烟柳繁华之地,亲眼目睹了疾苦民间,才意识过来,何为青山之外更有山。
为活着摸滚打爬的人数不胜数,她所受的那点委屈,甚至连别人的分毫都不及,自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裴云归突然庆幸自己跟着驰援的队伍出了京城,亲眼见证了高墙宅院外更广阔,更残酷的天地,一路而来,眼界心怀,好似又被拓宽了些。
收拢了满心思绪,她立即吩咐昭安停马,选了一个开阔的地段,两人便合力将车中的粮食搬了下来。
「南市这些人,要么是瘟疫爆发之前就流落街头的乞丐,要么是亲人亡去流落街头的孤儿。」昭安望着地上横七竖八,不知生死的人,冷峻的眉眼也柔了下来,不仅带了些怜惜,「他们无人照料,更无钱治病,多数只能躺在街头等死。」
裴云归没有回答,只低头快速将碗勺拿出来。
即便昭安不解释,她也猜出了些零角。
街市上行人最多的时段只有清晨和深夜。
清晨是姚陳原定派粥的时间,深夜是百姓避开人群问诊的时候,只有这两个时段,死城一般的街巷才会聚集有人。
现下正逢午时,常人要么在医馆问诊,要么卧病家中,此时街上的人,基本上都是无家可归者。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最大的受害者,当属这些人了。
裴云归布好了碗筷,心中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或许可以建一个收容所,专门收养这类人,收容所一分为二,划为病区和非病区。
病着的便在病区接受治疗。
健康的便做一下煎药、煮饭之类的粗活,再由官府给他们支付报酬。
一来能够起到救助的作用,二来,也可以解决当下尤县人手不足的问题,可谓两全其美了。
裴云归悄悄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准备寻个时机和顾凛商量商量。
她将米粥依次舀出,清甜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街市。
尽管空中弥漫着呕吐物的恶臭,但臭气中丝丝沁人心脾的香味依旧丝缕未漏地传入到了街市上躺着的人鼻口中。
终于有人动了动,睁开了死气沉沉的双眼。
被刺眼的目光稍稍刺激,涣散的视线再次集中,准确无误地锁定了裴云归。
他们终日未进食,却不知疲惫地呕吐,身体逐渐被掏空,只留一副躯壳。
身上的力气消耗殆尽,一步之遥的吃食,却无能为力,只能用向往的目光诠释自己的渴望,以示自己还活着。
衣着破烂的孩童依偎在一起,他们的眼中闪着怯弱,却都伸着脖子张望着。
几日了,不曾闻过吃食的香味。
纵然过去官府发粥,也轮不到他们,即便有幸抢到了一口,也只是一碗飘着几粒米,寡淡无味的白水。
南市的这群人,大多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无论孩童还是老人,均是寻了一个稍微干净的角落,横脚躺下,眼睛一闭,静静等待阎王前来收割他们的生命。
何时妄想过甜粥佳食。
不知是梦与否,如若是梦,也别醒过来,睡死过去,也算一种幸事。
裴云归端了几碗到他们身前他们,轻声道:「慢慢吃吧,朝廷援兵将至,你们不用再受苦了。」
方才还若有若无的清甜味道顿时充盈鼻尖,他们死寂的眼神终于亮了起来。
有人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接过米粥,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他们在刹那间有了掉泪的冲动。
「多谢姑娘。」
「谢谢你。」
「恩人,救命恩人。」
众人捧着甜粥,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们视若珍宝地看着手里的粥,七嘴八舌,用沙哑的嗓音表达谢意。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云梦,入嘴淡淡的甜香让人觉得既梦幻又真实。
裴云归擦去了额角的汗,也不禁弯了眉眼,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只余浓浓的愉悦满足。
昭安也捧着米粥给窝在远处的几个孩童端了过去。
他敛去了周身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稚童。
孩子吞咽口水,瞪着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接过热粥,仔细地抿了一口,花猫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抹灿若朝阳的微笑。
裴云归远远瞧着,只觉欢喜又心酸。
她过去摸了摸孩子们毛茸茸的脑袋,目光落在了他们细如竹竿的手腕上,心中突然泛起细密的疼痛。
「慢点吃。」她柔声道:「姐姐那里还有很多,吃完了再去盛。」
稚子门抬起头,弯着黑亮的眸子看着裴云归。
胃里温热的饱腹感让他们放下了戒备,他们咧开嘴笑了,稚嫩的声音顿时自空中传开。
「谢谢姐姐。」有一个小女孩眨了眨眼睛道。
人群中开了一个头,孩童们又正值爱说的年龄,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围着裴云归叽叽喳喳。
「姐姐的粥真好喝!」
「我娘说施粥的人都是神仙下凡,姐姐也是天上的神仙吗?」
「姐姐长得真好看!」
「好看的人都是神仙,姐姐一定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