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归将谢夫人昨夜送她家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顾凛,将信递了出去。
说罢,她垂下了眸,内心忐忑,不敢再看顾凛的脸色。
她本该在昨夜拿到书信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带给顾凛,却因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猜忌拖到现在,期间隐匿的心思,以顾凛敏锐的洞察力,该也能察觉到。
如果顾凛知道自己一直怀疑他错怪他,他会如何。
生气定是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将她关起来,严加审讯。
就是不知他会不会伤心。
自己在前方东奔西走处理***,却有人在后方以最恶劣的心思揣测自己,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难受吧。
如此想着,裴云归觉得自己有些无地自容,头埋得更低,衣袖中的手猛然碰到不久前顾凛送给她的药膏,蓦地手心一烫,心里不由便生了些羞愧之情。
顾凛的嘴抿地更紧,视线飞速在信纸之上掠过,开口问道:「谢敏现在在邻县?」
猝不及防听到了顾凛的询问,裴云归微微楞了一瞬。
她原以为他会一脸怒容的质问自己,却没想到顾凛开口便是公事。
「对,谢家的米仓就在附近,谢敏当已装好粮食,只待出发。」
「我知晓了。」顾凛淡淡道:「若没什么事,裴姑娘就先回去歇着吧。」.
冷淡的语气仿若一根细针,扎在了裴云归心上,让她心神一抖。
完蛋了完蛋了。
裴云归不安地偷瞄顾凛,手足无措,像一个惹了媳妇的小伙。
顾凛绝对生气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冷嘲热讽,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很无力心灰意冷至极了吧。
听闻一个人在本该发火的时候越平静,就证明那人的情绪低到了谷底。
裴云归从来没如此慌张过,就算当初与顾凛初见,在柴房对峙的时候,心中都不及现在这般慌乱。
她想出言安慰几句,但想到自己之后要做的事,又憋着气将涌上唇齿间的那几句话吞了下去。
因为眼下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即便无地自容,裴云归还不能离开。
胡人的信件未交给顾凛,她便不能走。
虽然能等到太子入镇再将东西交出以求庇护。
但她能等,镇上的百姓却不一定。
顾凛对姚严防死守,便意味着尤县的主动权还牢牢握在胡人手中。
那封信件很关键。
裴云归吐出一口浊气,视死如归一般,又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一封信,交给了顾凛。
反正顾凛已经生气了。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顾凛接过,神色淡淡。
他打开信封,入目密密麻麻的胡语令他稍稍惊讶,随之读到的内容却让他脸色阴冷下来。
顾凛没有说什么。
但裴云归知道,此刻他心中应该已经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将自己原地掐死。
她猛地弯下了腰,脑袋低得仿佛要栓在腰间上。
「顾将军,实在对不住。」
裴云归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犯下滔天之罪的歹徒,正满脸悔恨地向庭审大人诉说自己的罪孽,以求原谅。
顾凛不动神色地将信件收入袖中,轻轻笑了一声,眸中却阴寒至极。
「无缘无故的,你同我道什么歉?」
他下了台阶,走近裴云归,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高大的身躯笼着裴云归,顾凛冷着声音道:「本将不会怪你,相反,本将还会重重奖赏于你,裴
姑娘立了大功,上来就给本将提供了一条这么有意思的线索,本将怎会怪罪?只是本将好奇得很,不知你这信是从哪来的?让我猜猜,该不会是昨夜散步在路上捡到的吧。」
裴云归觉察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片阴影,随之便听到了顾凛近在耳边的质问。
她听完最后一句,心下一紧。
看来顾凛已经猜到自己早上那番措辞是谎言了,她早该想到的,以顾凛的敏锐度,对于自己那番看起来漏洞百出的说辞,又怎会猜不出来?
这件事情,她既已经向顾凛坦白了三成,剩下的七层真相,顾凛追根溯源,想查,迟早会水落石出。
再隐瞒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反而还赠猜忌。
裴云归一五一十道:「昨夜小女出门散步,途中碰道一人骑马疾驰,形容有异,便暗中跟上去,随后目睹他与姚陳府上的一名小厮交易,二人鬼鬼祟祟,我才猜到了其中猫腻。」
顾凛双手抱胸,冷笑道:「那人骑马,裴姑娘凭借双腿竟然也跟得上去,当真身怀绝技。还有,我记得你从未入过姚府,又怎么认得出来府上的小厮是何样貌?」
那封信件的确出自胡人之手,只是不免令他疑心,裴云归究竟如何神通广大,一介弱女子,从两个大男人手里抢夺了那封信件。
而她有为何恰好知道,那封信与姚陳叛变相关呢?
顾凛如此想着,望向裴云归的眼神也带了一些探究。
种种猜测,又令他回忆起过去对裴云归身份的怀疑。
她身上那股游离于世界之外,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好似又出现了。
裴云归像一个观戏者,偶尔置身事外,偶尔有横插一手。
裴云归顶着顾凛略带压迫的目光,心里隐隐有一些被窥视的不安。
她立即抬眸,解释道:「小女自然跟不上那人的马,不过那人与我擦身而过后,便在不远处停留下来,小女顺着方向跟过去,才目睹了交易的那一幕。」
「至于为何能辨析此人为县令府上的小厮,是因如今尤县之内,除了难民,便是商帮之内的人,而唯一衣着光鲜整洁,又能自由行于镇内的,应当只有县令府的人。」
裴云归看向顾凛,目光澄澈。
她不能透露系统的真相,便只能再次编撰了一个谎言。
这回前因后果俱细,虽有漏洞,但也能圆。
顾凛避开了裴云归的目光,垂着眸,掩住了眼底神色,嘴角始终蓄着笑,不知在思考什么。
裴云归见顾凛不说话,便自顾往下道:「至于我如何肯定他是县令府的小厮,便要往后细说了。」
「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我留了一个心眼。骑马的黑衣人叮嘱小厮应当立即销毁证据,小厮一口应下,便转身去寻能够毁灭信件的物器。」
「他选择了火葬场,小女便一路跟在后面,才找到了一个时机将人扑倒,抢夺信件,便是此时与那小厮起了冲突。」
「小女与他争执之时,触碰到了他的手心,摸到了一层很厚的茧,只有常年干活的人才会留下,才敢猜测,他是姚陳身旁的小厮。」
顾凛终于开口,他问道:「那我问你,那小厮是如何死的?他人高马大,你比他小了一圈,杀他之人总不会是你吧?」
裴云归叹了口气,站累了,便随意寻了个台阶坐下。
「我抢到了信,脸上的面具却也掉落,他见到我真实的样貌,便起了歹意,欲图羞辱,只是小女幸运,被恩人所救,那个小厮,就是为他所杀。」
忆起昨夜的种种,裴云归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可她却说得很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般。
顾凛沉
默了,久久未言。
裴云归以为他又生气了,连忙抬头去看他,却见顾凛也在注视着自己。
顾凛立即别过头,下意识躲开裴云归的目光。
当听到裴云归说到自己被歹徒羞辱时,顾凛突然觉得心中腾起了一股怒气。
这股怒气却和过去那股操作着他神志的暴怒不一样,它带着酸涩,一面想杀人,一面又带着欲图将裴云归圈起来护着的冲动。
看到她风轻云淡地叙述着昨夜的凶险时,那股怒气有变成了绵密的疼痛。
早上的感觉又如暴雨,席卷而归。
明明是在套话,明明应该生气。
可他却气不起来,反而憎恨起昨夜的自己。
为何要呆在县令府浪费时间,为何不早点回到客栈。
如果他早些回去,裴云归是不是就不会被那个该死的小厮污了眼睛!
想到这里,顾凛突然有些暴虐,杀伐的冲动又一次自骨骼中腾起。
「抱歉。」
顾凛双手紧握,眸底有些红。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裴云归苦笑道:「如果不是我擅自猜忌,怀疑将军,便不会拖到现在,才将东西给你。云归终究,太自以为是了些。」
「无碍。」顾凛仓惶垂眸,道:「东西既已送到,你便回去歇息吧。」
裴云归以为顾凛还在生闷气,便独自站起,轻笑道:「那将军保重,云归就先走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等等。」顾凛突然叫住了她。
裴云归背影稍顿,回过头去。
「我没生气。」顾凛低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那药,记得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