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宽阔的道路上平稳地行驶着, 沈商齐握着方向盘,目视着前方的路况,周围的景色在车窗外倒退, 而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传过来。
“沈总,叶总和苏总他们的见面在今天下午三点,中午您会回公司吗, 需不需要给您订餐?如果需要的话,那我给你……”
前方十字路口的黄灯闪烁了两下,很快跳转成了猩红的路灯,显示此时需要等待, 不能通行。
沈商齐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盯向了前方的红灯,胸口却莫名不安焦躁起来, 他没有回答, 也没有开口说话。
道路两旁的行人交织着匆匆穿过斑马线,路口变得拥挤起来。短短的二十几秒很快,在即将跳转闪烁的几秒倒计时之前, 道路却又终于又重新恢复成了之前的宽敞。
与此同时,红灯闪烁停跳, 而绿灯转而亮起。
“沈总?”
前方和他周围与他并排车道的车辆重新发动, 只有他没有动,而后方车辆催促的喇叭声响起, 可在他的耳中,周围的声音却越来越远,甚至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只有潜意识有什么声音却变得非常清晰, 甚至非常强烈, 在不断尖锐地刺痛着, 好像在催促着他,提醒着他什么。
快,要来不及了。
终于,他不顾转道拥挤的车流,大转着方向盘掉了头,黑色卡宴的车身擦着顺行车辆的车头横穿而过,轮胎摩擦声伴随着尖锐喇叭声再次响起,他车头调转,车身轻微震荡一下,却终于成功越过路口汇入了另一条车流。
这条道路更加宽阔,因为只剩下了他这一辆车,沈商齐用力踩下油门,车速已经臻至极限,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和不断倒退的模糊景色。
他全身肌肉都绷紧到刺痛疼,咬紧牙关,可眼眶酸涩不已,喉咙都在发紧,握住方向盘的手却只能更加用力,指骨都要绷断。
可那声音却还在不停催促他,快点,还要再快一点。
不然的话,会来不及的,真的会来不及的。
这声音比他的心跳还要大,比他的呼吸还要还要更急切。
沈商齐看着周围不断倒退的景色,天色却彻底暗下来,不断延伸的街道却突然消失了,只剩车玻璃窗上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色,他感到恐慌,就连意识却在那一瞬都模糊起来,却又觉得全身开始剧痛起来,可究竟是哪里更痛,他却又不清楚。
他茫然喘息着,喉咙里终于痛苦地吞咽了一声,可这种疼痛却根本不可缓解,他抬起眼望着周围茫然的一片黑暗,却只是茫然又痛苦地想:怎么办?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终于,一盏壁灯从头顶倾泄而下,医院走廊里空旷安静,而尽头的窗户下一点月色倾泄下来,往他面前投下更深更黑的阴影。
仿佛感到了什么,沈商齐抬起头,看到了壁灯下的金属门把,他愣住却又下意识地握住了,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很安静,仿佛与外面的黑暗彻底隔绝开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墙上的暖气安静地运转着,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午。
他全身的刺痛忽然在这一刻散去,焦躁也瞬间消失,他终于感觉到轻松,感觉到期待。他没有一点犹豫地抬脚走了进去,而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儿的声音都没有,而这种安静,却不是可怕的寂静。
病床上的人靠在枕头上侧头正望着窗外,却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他慢慢向自己转过了眼睛。
而他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睛在看到自己时似乎变得冰冷不悦,皱眉问:“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甚至很不耐烦。可沈商齐却觉得很开心,他下意识对那个人笑了笑。
而那个人看到他居然笑了,似乎更加生气,拧眉对着他冷冷问道:“你笑什么?”
沈商齐张口,他知道自己想要说出口话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很多遍,他觉得自己可以说得很好,说得很明白。
他尝试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这才愣住,而这样反复好几次之后,他才终于着急起来,可是他越是着急却越是什么声音都都发不出来,他狠狠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可喉咙里一片浓重的血气,他越来越焦急,甚至觉得恐慌。
而病床上的那个人等得已经十分不耐烦了,看向他的神色越来越冷,终于重新移开了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看看我。
求你看着我。
他想让他看着自己,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只能焦急地扑到床边,可一低头却只看到了病床上那个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没有生机的脸色。他感到恐慌,不可遏制的恐慌,他抬手去摸他的脸,冰凉的。
他伸手轻轻地晃了那个人一下,然而没有任何反应,那恐慌越来越大,他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能怎么办,却终于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声,终于能够开口,带着血腥味一样地说:“哥哥……”
“哥哥……”
他意识模糊起来,远处猩红的红色灯光烫得他灵魂抽搐,显示那条道路禁止通行,尖锐的喇叭声在他周围响起,可狭窄的车厢里空气稀薄,他握着方向盘,黑暗如同潮水一样朝着他打过来,他茫然四顾,发现无路可走。
来不及,已经来不及了!彻底来不及了!
熟悉的痛苦再次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就仿佛岩浆被人生生地灌进了脑中,他被卷入进黑暗冰冷的漩涡之中,能听到自己灵魂在痛苦嘶叫,他要躲避,他想躲避,可那种痛苦却如附骨之蛆,入侵到他的每一寸骨髓里,每一次呼吸之中。
好痛!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来救救我!
猛地痛苦睁开眼睛,喉咙血腥味更浓,黑暗明明已经在霎那间褪去,可痛意丝毫不减。
他想要蜷缩起来,却根本不能动,而周围有人围上来,嘴唇开合地在同他说话,在检查着他的身体,他瞪着眼睛,视野和头脑混乱麻痹,茫然地望着这一张张脸。
忽然,他听到自己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呜咽。
旁边人低下头来想要听他说了什么。
他眼球里全是血丝,好像看到楚瑜站在他的床边,正沉默地看着他,他沙哑着声音呜咽着:“哥哥……”
“你救救我……我好痛……”
哽咽声响起,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医生,给他注射镇定剂吧,他实在太痛苦了,他已经高烧一天一夜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两天后就是那个人的葬礼,真的要这样吗?”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难道看他继续这样下去吗?他受不了的。”
“既然如此,只能这样了。”
*
沈家把消息封锁得很好,并不知道沈家唯一的继承人正在接受严重的心理治疗。
大家只说沈家那个一年有半年呆在医院的药罐子终于死了,而葬礼上传言中对自己哥哥有非分之想的沈家二少却连面都没露,那些传言很快也不攻自破。
落棺那天,谢婉哭得伤心欲绝,而沈家除了沈宗和谢婉之外,再没有别人出席。
而这种恐慌,终于在见到他表哥的时候彻底明晰起来,他靠在床边坐在地板上,身上穿着睡衣,全身上下能看得见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没有伤口,额头上新包扎好的纱布正渗出血,脸颊和手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手上新的伤口皮肉外翻,还有几条结着肉红的血痂,头发蓬乱,眼神混浊。
见到人他也不理,只是一下一下用头撞着身后的床,几乎非常用力,尽管他房间里所有尖锐的物体已经不存在,他的身上仍然会每天出现不同的伤口。
他偶尔痛苦地吞咽一下,然后又仰起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反反复复地喃喃着什么。
秦勉蹲下身,这才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是我……我才是……什么都不明白……”
还有一些语序十分混乱,他转过头不忍再听,捏了捏鼻梁压下心中的涩意。
心理医生说他已经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癔症之中,别人根本无法与他沟通,只能靠他自己慢慢走出来。
而他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到,也不知道究竟是他能靠着意志力自己走出来,还是意志被他自己先彻底击溃。
这个房间里十分安静,谁都不敢过来打扰。
秦勉坐了一会儿,有医生过来给他注射药物,期间他也很配合,没有任何的反应。秦勉一直在看着他,都发现他居然没有一刻神色清醒的时候。
他不忍再看,只能抬脚转身出了房间,整个沈家上下全都笼罩在阴沉的空气之下,沈老爷子前两天也心力交瘁进了医院,偌大的宅子里,居然没有一丝的生气。
秦勉走下楼梯,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佣人在低声交谈。
“没想到大少爷死了,最难过的居然还是这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弟弟。你看到他那个妈没,连装都没装多久,这两天居然还去高高兴兴地去看展了。”
“疯了,真是疯了。”
“反正从小也是这样的,要我说大少爷摊上他这个妈也是造孽,从小做错了一点儿事,对他不是打就是骂,我见到过不止一次,真是手下丝毫都不留情,没见过这么狠的亲妈。”
“可怜,大少也真是个苦命的,他妈倒是享福了。我听律师说,大少爷早就立了遗嘱,这么多年挣得钱全给他妈了,恐怕也是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有这一天。”
“好家伙,我昨天去她房间里打扫,就看到她在试戴那么大一条宝石项链,啧啧啧,你说她那些钱哪里来的?”
“你说呢,还能是哪里来的?她自己有钱吗?”
秦勉听完,忍不住握住了楼梯扶手。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住在沈家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三个玩累了,在房间里午睡。
他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好好的午睡被吵到了,眯着眼睛烦躁地睁开。
抬起眼看到了一个穿着卡通睡衣的小男孩抱腿坐在角落里,窗帘被拉得很严实,但是他能记得那个小男孩眼睛通红湿漉漉地看向了自己,漆黑秀气的眉毛都拧成了一团,眼睫上下巴上全是眼泪,耳朵和鼻子都通红。
他眼皮很重,只随口低声问了句:“你怎么不睡觉,在哭啊?”
在对上他眼睛的时候,那个小孩哽咽抽泣了一下,说:“小勉弟弟,我好痛……”
秦勉很困,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烦躁地说:“可是好吵啊,谢瑜,要哭出去哭好不好!”
那双眼睛的主人摇了摇头,
终于没有再发生一点声音。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秦勉翻了个身,重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