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川坐在对面,双手揉搓,盯着万航,眉头渐渐拧成个川字。
枷锁在身,万航被压的弯腰驼背,胡乱躲闪他的目光。
两人的脸都像新开的染坊,五彩变幻暗地里较劲。
“结交谁不好,偏偏结交秦伯阳!”赵泽川沉声道,“不过,保你不死!”
说罢,他翻了个白眼,嘴巴一撇,陷入沉默。
万航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死,只不过,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受千差万别。
赵泽川满脸嫌弃,秦伯阳殷勤热切。
前者的话听在耳中,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落在他心田,解了渴。
后者就如同一盆滚烫的热水,一股脑地从头浇下,烫的他龇牙咧嘴。
但万航认为,无论对方丢来的什么,他都受得起,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马车渐渐慢下来,万航微驼的背已经发麻,他的手腕被束缚住,一路上只得支在膝盖在,托着沉重的枷具。
从赵泽川的眼里没有看到半点怜悯,那鼻息间时不时地哼哼哼,倒像是幸灾乐祸。
也罢,这位大舅哥得罪不起,万航敛容正色,换上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挺直腰杆,等待着衙役把他带下。
刑部衙门坐西朝东,西南角和西北角都是刑部大牢。
赵泽川先下了车,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黑漆大门前,有节奏地拍打铜制铺首嘴里的衔环,直到吱呀声响起,万航才被人带下马车。
开门的老者睡眼惺忪,氅衣随意地披在肩头,黑靴套在脚上,靴筒被踩的皱皱巴巴,他打着哈欠,不屑地看向万航。
对于罪犯合情合理的成见,万航也是一样的,他俯身点头,算是对打扰老者睡眠的歉意。
老者那双深陷眼窝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抖动的脸皮仿佛在说自己在一场戏里看到了乱入的角色。
赵泽川一言不发,拉着他就往牢房走去。
刑部的牢房,与大理寺和殿前司的又有些许不同,这里的牢房除了门,连窗户都没有。
铁门下方一块活页板,是用来为囚犯递送饮食的。
真好!几天时间把临安的深牢大狱一一蹲过,以后跟子孙吹牛不乏素材了!
说不准等自己飞黄腾达以后,御史台狱也会为自己敞开大门,然而,他意识到,一语成谶之例众多,有些话真不能乱说。
这么触霉头的心思哪儿来的呢,他连忙呸了几口。
走在前面的赵泽川回身斜睨他,道:“但凡牢狱,血腥伴随着恐怖,哪里都一样,还以为你习惯了呢?”
万航讪讪笑着,“经经都能难念,牢牢皆不同。这刑部大牢,派头十足胜过殿前司狱呢!”
“怎么,住了两天,还住出感情来了?不如我再把你押回去!”
“这个……换个地方体验下也是不错的!”万航扭动脖颈,道:“只是这玩意能不能取下,太难过了!”
“不能!”
赵泽川推门,把万航拉了进去,“还能插科打诨,说明你好得很,我那妹妹也会放心些!”
提起赵静姝,他的脸色就不自觉地沉郁。
万航尽可能语气轻松,道:“当然,她还等我回去娶她呢!”
“癞蛤蟆!”他回击道。
“天鹅肉是我的。”万航不甘示弱。
“不要脸!”他继续。
“脸在哪儿?”万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赵泽川哑然,叹气道:“老实待着!”
门被哐啷一声关上后,牢房瞬间陷入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也太磕碜了,连盏灯都不舍得,看来这刑部穷,都拨冗不出闲钱改善牢房设施。
万航干脆闭上眼,来回踱步抵抗四面八方袭来的压迫感。
再次被提出牢房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的卯时了。
主审官身材矮挫,头戴硬脚幞头,朱衣朱裳,背手迈着八字走到案前,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万航。
万航颔首施礼,正琢磨要不要跪下喊一嗓子“青天大老爷”,没想到他手拿“惊堂木”一拍,吓得万航差点匍匐在地。
“升堂!”
一声话落,两个衙役上前把他搀起,朝他后膝窝用力一顶,按住肩头让他跪了下去。
“堂下所跪之人,是不是家住余家头二号的余二狗本人?”
列队而立的衙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纷纷咳着嗓子掩饰。
万航猛然抬头看向主审官,只见他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青蛙一样,头不停地向下点着。
“回青天大老爷,在下正是余二狗!”说完,他自己也差点没忍住。
“你务必据实交代,所偷书籍,是不是放在了隔壁……王家媳妇……的炕头……上?”
主审官说到“王家媳妇”时,顿下来咕咚咽下口水,到“炕头”时,又顿了顿,好像是临时替补演员,拿到刚修改完的剧本。
衙役们压抑的笑声再次响起,万航跪的膝盖生疼,忍不住挪了挪。
作为主角的他,莫名其妙被带入无剧本的桥段,只好顺杆爬。
“回大人,正是!”
“那好!签字画押!”
看着“余二狗”三字落在纸上,万航盘算了三天的紧张庭审,就在“惊堂木”拍案声中,落下帷幕。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衙役们似笑非笑地为他取下枷锁,把他架起往庭外走去。
院里来往的人,各自忙碌着,有的端着文书,有人拿着锁架,杂役们清理着不知如何留下的血迹。
阳光刺眼,松了一口气的万航突感眩晕,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倒是糊涂了。
三四天时间里,做些手脚完全足够,可是这么草率就定案,不会有问题?
回到牢房的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墙角一床破旧的棉被上,难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或许这个时代的人心,好坏善恶,真没有自己想的这么复杂吧!
赵泽川进来时,万航还是瞪着青砖墙发呆,完全没有听到动静。
“再委屈几天,此案一结,你就可以出去了!”
万航骨碌从被子上爬起身,一脸茫然地问道:“这就结束了?”
“不然呢!”赵泽川比他还要茫然三分,“难不成你拒不交代,衙役对你严刑逼供,最后你被逼招认,签字画押?
你若是喜欢这样?那我们便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