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生辰之日收到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样真挚美好的祝愿,当天夜里,沈青琢回到霁月阁后,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这副身体底子太差,禁不住大冬天两次跳进水中折腾,此后持续低热不退,整宿整宿地咳嗽,难以入眠。
太医奉圣上之命,每日准时准点前往霁月阁诊治,亲自熬制汤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迟迟不见好转。
沈公子意识昏沉地卧在暖榻上养病,病中仍惦记着禁足的小徒弟,时不时差遣小德子,悄悄送些吃穿用度去冷宫。
等他身子稍微好些了,又强撑着精神起身,伏案一一注解诗词歌赋,再送给冷宫中的小徒弟自学,聊以打发时间。
师徒二人,一个在冷宫,一个在霁月阁,通过书信隔空交流,倒也颇有几分文人雅趣。
只是辛苦了小德子,来回做秘密传信的信使。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转眼又是一年岁暮。
沈青琢从床榻上起身那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明媚的日光透过红墙黛瓦,眷恋地攀上他的脸庞。
大病初愈,沈公子面色苍白,身形愈发清减,即使罩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纤细的腰身也好似一折便会断。
“公子,今日风大,您还是进内殿避避风吧?”小德子站在他身侧,目光担忧地劝道。
沈青琢闭眼享受新鲜的空气,半晌后,才悠然回道:“你家公子再不晒晒太阳,脑袋上就该长草了。”
小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公子,您可真会说笑。”
霁月阁的太监宫女们正忙忙碌碌地清扫除尘,往树枝上系红绸,四处挂上吉祥如意结,一派喜气洋洋。
沈青琢好奇道:“宫里最近是有什么喜事么?”
“明儿个就是除夕了,公子。”小德子笑眯眯地回道,“公子正巧赶上除夕痊愈,这是个好兆头。来年您的身体一定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这么快啊……”沈青琢单手拢着狐裘,一脸若有所思。
寻常百姓家一般从小年后准备年货,而宫中自进入腊月起便开始筹备,光禄寺和尚膳监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赶在除夕之前,将一切置办妥当。
除夕之日,沈青琢睡到日上三竿时,方才懒懒地起身,穿戴整齐,洗漱完毕,百无聊赖地靠在暖榻上翻阅书籍。
依照大雍朝的习俗,除夕这日,皇帝须与后宫妃嫔以及诸位皇子共享团圆晚宴,而光熹帝怜惜原主孤身一人,特别恩准原主可与诸皇子一道赴宴。
“今日除夕,殿下却依旧在禁足中。”沈青琢临出门前,吩咐小德子,“晚膳做得丰盛些,趁热送到冷宫去。”
小德子应声:“奴婢明白。”
除夕皇家宴设于承德殿,光熹帝踏入殿门时,依次坐于两侧的妃嫔和皇子们,纷纷起身行礼迎接。
光熹帝身着明黄刺绣龙袍,微微抬了抬手:“免礼。”
众人重新落座,他缓步上前,向端坐在凤椅之上雍容华贵的皇太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太后娘娘含笑:“皇上有心了。”
沈青琢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欣赏皇太后与皇帝母慈子孝的场景。
今日这场家宴,几乎集齐了皇宫中的各位贵人们。在场的诸位都认得他,他叫得上名字的却屈指可数,因此一言一行都不得不谨慎小心。
片刻后,太后温和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开口问道:“怎么不见慎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面色各异,唯有沈青琢恍若未闻,安静地垂眸倾听。
往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冷宫中那位七皇子的存在,众人不约而同将其从皇家宴中剔除,没想到今年竟被太后提了出来。
光熹帝面色微沉:“老七还在禁足中。”
“这大过年的,怎地还在禁足呢?”太后娘娘凤眉微蹙,语气不认同道,“慎儿年幼,即便犯了错,也该让孩子过个好年才是。”
“母后有所不知。”这时,淑妃微微哽咽道,“元儿自从年前落水后,醒是醒了,人却终日浑浑噩噩,只能躺在榻上静养,不知何日才能痊愈。”
沈青琢心中暗自吐槽,大概是下辈子吧。
端坐于光熹帝右侧的皇后,温声安慰道:“淑妃不必过于忧心,太医定会想出法子,医治好四皇子。”
沈青琢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仪态端方的皇后娘娘。
根据原书中描述,这位大雍朝的皇后娘娘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凭借温良恭顺的性子获得圣上荣宠,被光熹帝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原因无他,本朝太后干涉朝政在前,光熹帝对于外戚干政深恶痛绝,不愿皇后母族门第高官显赫,试图从根源上斩断权臣与后宫勾结的苗头。
然而,这位皇后娘娘便当真如她所展现出来的那样,温良贤淑识大体吗?
非然也。
“行了。”光熹帝语气暗藏几分不耐,“大好的日子,少提那些丧气事。”
太子殿下见状,连忙转移话题道:“皇祖母,今日一早,东宫便飞来了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叫得甚是好听。您说,这是否预示着宫中年后有喜事呢?”
“你这孩子,净会哄祖母开心。”太后慈爱地笑道,“有何喜事,莫不是太子要纳太子妃?”
一番打岔,宴上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家宴结束前,诸位皇子按照年长年幼顺序,依次向太后、皇上和皇后行三跪九叩礼,领取装有金银的荷包,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压岁钱。
沈青琢混在当中,自然也领到了一份。
“一场大病,形销骨立。”太后目光爱怜地望着他,“哀家赐你的安神香,可起了些许作用?”
“托太后娘娘的福,青琢近来睡得很好。”沈青琢低眉顺眼地回道,“只是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发虚。”
“朕差点忘了这茬。”光熹帝靠在椅子上,神色微倦地挥了挥手,“今日你且先回去休息吧,养好身体,莫叫你父兄忧心。”
“是。”沈青琢再次叩拜,“青琢先行告退。”
他恭敬地退出内殿,转身的一霎那,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脸上。
他微一侧眸,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眸。
正是那位三皇子,萧弘曜。
然而,他并未多加停留,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缓步离开承德殿。
回到霁月阁,沈青琢来不及休息,匆匆唤来小德子,询问七殿下今日的情况。
小德子如实回禀道:“殿下今日情绪不高,只让奴婢把晚膳放在桌上,便将奴婢撵了出来。”
“撵了出来?”沈青琢微微蹙了蹙眉,“你好心给他送晚膳,他还撵你?”
“殿下平常不是这样的。”小德子连忙又给七殿下讲好话,“许是今日不太舒服,奴婢瞧着,殿下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沈青琢轻“啧”一声,心中大概猜到小徒弟又在闹什么别扭,便起身换了件雪披,独自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今日除夕,他给霁月阁的下人们放了假,只留下小德子伺候,此刻便不用刻意避着其他人。
从热闹闹的除夕宴退下,站到阴森森的冷宫殿门前,两相对比,只觉这里愈发冷清。
沈青琢不由轻叹一口气。
他的小徒弟,便是在这座阴沉的冷宫中,和他那疯疯癫癫的母妃过了十一个除夕夜。
“吱呀”一声,他缓缓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同一时刻,萧慎正仰躺在床榻上,目光盯着漆黑的屋顶,一动不动像具尸体。
除夕,又一年除夕夜。
他从来不期待除夕,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只代表着他又苟且偷生地活过了一岁。
“小徒弟?”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耳畔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萧慎浑身一震,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激动之余,竟“噗通”一声,面朝门口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沈青琢站在门口,面色微有些诧异。
须臾后,他语气迟疑道:“乖徒弟,你这是……在向先生讨要压岁钱么?”
萧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