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己太激动了,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嗓音干巴巴地回道:“不是。”
沈青琢上下打量了小徒弟两眼,无奈殿内黑乎乎一片,只好暂且放弃。
他抬脚往里走,“先点灯。”
萧慎回过神来,乖乖点燃了蜡烛,而后便站在桌子旁,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粘在先生脸上。
“怎么这般盯着我?”沈青琢落座,姿态放松地调侃道,“莫不是大半个月未见,你就不认识先生了?”
萧慎用力摇了摇脑袋。
沈青琢单手撑住下颌,毫不避讳小徒弟直白的目光,“那是怎么了?”
“先生瘦了。”片晌,萧慎轻声开口回道。
上一次见面时,先生还没有这样瘦骨伶仃,此刻在朦朦胧胧的烛火映衬下,仿佛会随一阵风而烟消云散,抓都抓不住。
“有么?”沈青琢眉眼含笑,似真似假地叹息道,“没办法,一想到我的小徒弟被禁足在冷宫中,先生便食不下咽,吃什么都不香了。”
他没有告诉小徒弟自己卧床养病的事,并且嘱咐小德子瞒住七皇子,因此,小徒弟还不知道他那夜回宫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但没想到,萧慎听了他的玩笑话,还是不由睁大了眼睛,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在冷宫里挺好的……”
反正他是在冷宫中长大的,再艰难的时刻都过来了,更何况这大半个月里,他吃穿无忧,先生还和他往来书信,隔空教他读书习字。
先生的字好潇洒好漂亮,他将先生给他写的每一封信都细细展平,工工整整地叠放在一起,压在枕头下。
“说起禁足,今日除夕宴,你皇祖母还提到了你。”见小徒弟神色不安,沈青琢将话题扯开。
萧慎一怔:“皇祖母?”
沈青琢微一点头:“当初就是她老人家发了话,才成就你我师徒情分。”
萧慎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祖母说我什么?”
“为你说了几句好话。”沈青琢暂时不打算和小徒弟分析太后的目的,便笼统回道,“你有这位皇祖母惦记着,总归是件好事。年后我会伺机找个借口,请皇上解除你的禁足。”
“好。”萧慎应声,“给先生添麻烦了。”
沈青琢轻笑:“你还知道呀?”
不过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小徒弟劲头十足,竿头直上,禁足的这段时间也没落下学业。
等开春,他计划要开始给小徒弟讲讲历史典籍与兵法谋略了。
萧慎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先生,异常严肃地保证道:“从今往后,我会听先生的话,专心于学业,不给先生惹任何麻烦。”
小少年眼神发亮地注视着他,认真说自己会乖乖听话,身后仿佛有一条小尾巴冒了出来,正讨好地摇晃着。
沈青琢的心倏然软了一下,觉着他的小徒弟,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奶呼呼的小狗狗。
原来只要教得好,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反派暴君,幼年时期也可以这样软萌可爱。
心随意动,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与最初的抗拒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小徒弟几乎是下意识挪动脚步,绕过桌子朝他走过来。
沈青琢抬手,捏了捏日渐饱满的小脸蛋,“看你表现,先生再决定相不相信你的保证。”
萧慎小脸一本正经:“先生信我。”
沈青琢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住小孩儿两边脸颊挤了挤,幼嫩的脸颊肉嘟出指缝,又饶有兴趣地弹了两下。
放在一个月前,他敢这样蹂躏小狼崽子的脸,虎口估计早就又挨上一口了。
可眼下,手心里的小徒弟要多乖有多乖,明亮的眼神澄澈无辜地望着他,叫他心软。
沈青琢捏够了,松开指尖,“好了,现在来说说,晚膳时为什么不高兴?”
萧慎眨了眨眼睫:“没有不高兴。”
沈青琢微一扬眉:“小德子好心给你送晚膳,你反而将人给撵出去了,还说没不高兴?”
“我——”萧慎一时语塞,下意识垂下了眼帘。
“觉得一个人过除夕没意思?”沈青琢猜测道。
“是。”萧慎抬眼,面上显出失落的神色,“今日一早,母妃又打了我。”
沈青琢心下一紧:“受伤了没?”
前段时间赵贵妃发疯要掐死儿子,小徒弟脖子上的淤青数日后才渐渐消散。
萧慎摇了摇头:“没有。”
其实早上他还手了,在母妃扑过来打他时,一把将母妃推倒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还手,他的母妃倒在地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咒骂着,但眼神里却分明透出了一丝害怕。
那一刻,他面无表情地想,原来就算是疯了的人,也懂得欺软怕硬啊。
“那就好。”沈青琢明显松了一口气,突发奇想道,“乖徒弟,你想看焰火吗?”
他听小德子说,宫中每年除夕之日都会放烟花,辞旧迎新,热闹得很。
“焰火?”萧慎眼前一亮,转瞬间又重新黯淡下去,“冷宫里看不见焰火。”
每年除夕,他都会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砰砰”声响,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漫天焰火的样子,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先生自有妙计。”沈青琢神秘一笑,拉着小徒弟的手腕,“跟我走。”
微凉的指腹搭在手腕的皮肤上,萧慎不禁愣了愣神。
片刻后,唇畔泄露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他顺从地跟在先生身后走出偏殿。
小德子站在长梯底下,双手牢牢扶着木梯,目光中充满了紧张和担忧:“慢些慢些……公子您慢些!”
“没事的,你家公子身手矫健着呢。”沈青琢单手拎着一小坛酒,踏着木梯一阶一阶往上爬,最终顺利登上了屋顶。
他转身笑道:“来吧,小徒弟。”
屋顶下,萧慎仰着脸,和高高在上的先生对视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攀上了木梯。
他人小,速度更快。快登到顶时,沈青琢伸出手,握过冰凉的小手,将小徒弟一把拉了上去。
“这里视野很好,保准你能看见焰火。”沈青琢撩开锦袍,随意坐在青瓦上,微微后仰,用胳膊肘撑着身体。
萧慎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去。
今夜晴空万里,星月交辉,是个赏月的好日子。
登高望远,沈青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心情最放松的一刻。
他单手撬开坛口,仰头喝了一口酒,又举起酒坛遥敬明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4]
萧慎转过脸,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白皙秀颀的脖颈上,轻声问道:“先生,酒好喝吗?”
沈青琢轻笑一声:“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5]
萧慎似懂非懂,好奇的眼神又移到了酒坛子上。
“怎么,你也想尝尝?”沈青琢察觉到他的视线,笑意加深,随手将酒坛子递给小徒弟。
萧慎不疑有他,接过酒坛子,便学着先生的姿势仰头喝了一口。
“咳咳……”烈酒入喉,犹如一把点燃的火焰,瞬间自喉管一路气势汹汹地烧至胸口,萧慎被呛得猛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沈青琢大笑出声,“笨徒弟,第一次喝酒,哪有这么凶的?”
月色皎洁,如画的眉眼含着笑意,眼下的泪痣也染上了绯红,清雅又昳丽,美得出尘又活色生香。
彼时的小少年,被烈酒辣得泪眼模糊,仍旧不受控制地看得呆住了。
沈青琢接回酒坛子,又仰头喝了一口。
这时,几道“咻咻”声划破了沉寂的夜色,伴随着“砰砰”的声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徐徐绽放开来。
璀璨夺目的烟花,一个接一个点亮皇宫上方的天幕,沈青琢歪了歪脑袋,眸底也落满了亮晶晶的笑意,“瞧,焰火来了。”
萧慎呆愣愣地望着他,只觉他的先生比烟花更绚烂美丽。
烟花燃尽时,沈青琢自宽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刺绣香囊,递给傻傻的小徒弟。
“这是什么?”萧慎如梦初醒,迟疑地接过香囊。
“新年礼物。”沈青琢轻轻眨了眨眼,“旁人有的,我的小徒弟也要有。”
萧慎紧紧捏着香囊,嗓子忽然哽了哽,一时竟慌不择路地扭开了脸。
沈青琢笑道:“先生不能让你白跪了一下呀。”
手心湿热,眼眶更是酸涩,萧慎咬着牙关不敢出声。
沈青琢揽过小徒弟瘦弱的肩,轻声笑道:“一岁一礼,一寸欢喜。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这一年,十二岁的萧慎终于迎来了真正属于他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