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靠在榻上读了一会儿书,睡意迟迟不来,便干脆披衣起了身。
他想起晚膳时,小徒弟一副闷闷不乐的小模样,不由寻思起,难道是因为他白日教学时过于严格了些?
虽然他自认为已经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但到底是第一次做先生,对上的又是毫无基础的学生,难免偶尔有失分寸。
小徒弟可别被他打击了学习的热情。
思来想去,沈青琢拿起桌上的水晶桂花糕,用油纸层层包裹好,打算去哄哄小徒弟。
谁知他路过一处废弃的园子时,意外发现一个小太监正慌慌张张地往园子里跑。
沈青琢下意识侧过身,将自己藏了起来,却听小太监口里喊着:“四殿下!七殿下!奴婢求两位殿下别打了!”
七殿下?
他心里一咯噔,上前低喝道:“站住!”
小太监急忙刹住脚步,借着月色看清说话之人,也顾不上行礼了,张口求救道:“沈公子,四殿下和七殿下打起来了!您快劝劝主子们吧!”
沈青琢二话不说,率先快步走进园子里,高声唤道:“萧慎!萧慎你在哪儿?”
他四下搜寻,焦灼的目光刚锁定池塘边,耳畔便响起小徒弟的求救声:“先生……救我!”
定睛一瞧,池塘里一阵水花四溅,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正在水中扑腾。
沈青琢的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迅疾脱下厚重的毛领氅衣,“别怕,先生来救你!”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池塘,心急火燎中也就错过了,水中扑腾的小少年见他跳下后,瞬间转变的眼神。
池水透骨奇寒,甫一下水,针刺般的寒意便顺着四肢百骇往骨髓里钻。
沈青琢心知务必速战速决,好在小徒弟落水的位置距离他很近,他三两下游过去,自后向前一把托住扑腾的小少年,用尽全力往岸上送。
只短短片刻,他也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去,而四皇子还在池塘里,扑棱的动静越来越小。
沈青琢下意识想回到水里将人救上来,目光掠过地上的小徒弟,发现他双目紧闭,清瘦的小脸血色尽褪,一丁点儿的生气也没有。
“你愣着做什么?”他立刻改变主意,厉声教训跟上来的小太监,“快找根木头过来救你家殿下!”
被吓傻了的小太监如梦初醒,连忙低头到处找能用的树枝木棍。
沈青琢保持镇定,努力回忆当初学游泳时教练教的急救知识,捡起一根小树枝撑住他的上下颚,单膝跪在地上,将人面朝下放在腿上,有节奏地轻拍他的背部。
来回拍了几下后,萧慎顺利地咳出了呛进喉管里的水。
沈青琢立即将他放回地上平躺,这时小太监也找到了一根长树枝,惶惶不安道:“公子,奴婢、奴婢不会水……”
沈青琢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水里的萧绍元已经不扑腾了,救人的机会稍纵即逝。
极短的时间内,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最后还是再次跳下池塘,将沉下去的四皇子托上水面,抓住小太监递来的浮木游往岸边。
一连下水救了两个人,沈青琢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指挥小太监:“速速找人来救你家殿下。”
“是!”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远,沈青琢缓了一口气,改成跪坐的姿势,给陷入昏迷的四皇子进行急救。
但以古代的医疗水准,这位四皇子今夜就算命大救了回来,脑部的损伤恐怕也是不可逆的。
“先生……”身后响起一道沙哑微弱的嗓音。
沈青琢动作一顿,回首:“你没事了?”
浑身湿透的小徒弟,正怯生生地望着他,眼底仍存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四哥、四哥他要杀我……”
沈青琢不自觉蹙了蹙眉,明锐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
原书中,小暴君第一个杀的人就是四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引到御花园里,一把推进河里淹死。
与今夜这一幕,何其相似?
“先生,我好害怕……”漆黑的眼眸中渐渐涌上一层水汽,微哑的嗓音含着细细的战栗,萧慎语无伦次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说罢,竟然一头扑进了先生怀里。
沈青琢的身体一僵。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少顷,缓缓落到怀里颤抖的脊背上,安慰似的轻轻抚摸,如同给受惊的小奶狗顺毛。
小徒弟神色如此害怕,不似作假。
更何况,如今他才十二岁,距离十六岁还有四年,没有道理这么小就会杀人。
然而,在先生看不见的角度里,埋在怀中的小狼崽子,唇畔泄出一丝轻柔而满足的笑意,哪里有半分该有的惊惶不安。
他终于知道了,原来他的先生,吃软不吃硬啊。
锦衣卫来得极快,迅速将四皇子抬回锦华宫。
两位皇子一同落水,兹事体大,甚至惊动了尚未就寝的光熹帝。
沈青琢匆匆回宫,换了身上湿透的衣物,便携了七皇子一同踏入锦华宫请罪。
锦华宫内,太医和宫女太监忙成一团,淑妃正靠在光熹帝怀中抹眼泪,柔弱得像是随时会晕厥过去。
沈青琢跪拜:“微臣给皇上、娘娘请安。”
萧慎则不声不响地跪在他身后。
“青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熹帝眉头紧锁,“好端端的,元儿怎么会落水?”
“回禀皇上,臣也是偶然经过,当时具体的情况,还要问四殿下身旁的小太监。”沈青琢示意身后的侍卫,“将人带上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走进内殿,一见光熹帝和淑妃,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沈青琢:“你将今夜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即可。”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今夜四殿下在太子殿下宫中饮了酒,回宫时,路过梅林,恰好遇见、遇见七殿下,便上前拦住了七殿下,说、说……”
光熹帝眼眸微敛:“说什么?”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四殿下说,七殿下偷鸡摸狗,不配做皇子……”
光熹帝:“继续。”
小太监:“两位殿下便起了争执,四殿下打了七殿下几巴掌——”
“大胆奴才,竟然如此信口雌黄!”泪眼婆娑的淑妃激动到站直了身子,“皇儿向来脾气温和有礼,怎会做出此等事来?”
“奴婢不敢撒谎!”小太监慌忙磕头,“皇上明鉴,奴婢所言皆是亲眼所见!”
沈青琢不动声色道:“淑妃娘娘,不如先听他把话说完。”
小太监壮着胆子继续道:“七殿下拔腿就跑,四殿下也追了上去,奴婢跟在两位殿下后面,跑到园子外,正巧遇见沈公子……”
“臣今日生辰,晚膳时贪嘴多吃了些,便想着出去散步,消消食。”沈青琢接过话,“臣踏进园子时,见二位殿下都在水中扑腾,便立刻跳下去咳咳……”
后半句话尚未说完,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
绸缎般柔顺的黑发湿漉漉地半披在肩后,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大氅笼罩下的腰身纤细,脆弱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光熹帝一言不发,高深莫测的目光,落在底下安静垂首跪着的七皇子身上。
“皇上,皇上万万不能轻信这个奴才的话呀!”淑妃捶着胸口,哭得我见犹怜,“皇儿,我苦命的皇儿生死未卜,皇上一定要查清真相啊……”
半晌后,光熹帝推开淑妃,“如此说来,今夜之事皆由四殿下引起?”
小太监不敢吭声。
光熹帝:“看来是朕管教无方,才让两位皇子闹出此等荒唐之事!”
龙颜大怒,殿内立刻刷刷跪了一地,连淑妃的抽噎声也变得小心翼翼。
“来人。”光熹帝来回踱步后,声音骤然一冷,“将这个不忠心、不护主的狗奴才拖下去,杖毙!”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小太监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死死压住,急忙磕头求饶,然而还是逃不过被拖走的下场。
“救我!公子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小太监拼命挣扎,凄惨的求救声却愈行愈远。
沈青琢跪在地上,藏于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切身地清楚意识到,在这座皇宫中,人命贱如草芥。
不论是小太监,还是七皇子,亦或是沈公子,只要皇帝一句话,项上人头皆有可能不保。
光熹帝坐回椅子上,语气喜怒难辨:“沈卿,你今夜救了两位皇子,朕又该赏赐你什么?”
“微臣份内之事,不敢讨要赏赐。”沈青琢努力维持正常缓慢的语气,“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四殿下医治好。”
想起半死不活的四皇子,光熹帝面色沉了沉,转而看向七皇子:“你,为何大半夜在宫中乱晃?”
萧慎眼眸低垂,一动不动地回道:“母妃说想看看梅花,儿臣便替她去梅林摘了几支。”
此言一出,光熹帝神情变了变。
似是不愿多谈冷宫中那位前贵妃,光熹帝略显疲倦地挥了挥手,“行了,都别杵在这了。”
“皇上,皇儿昏迷未醒,此事就如此草率了结了吗?”淑妃听闻后,又嘤嘤哭了起来。
光熹帝隐隐不耐地皱了皱眉,正准备说什么,堂下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
“今夜发生此事,且不论谁对谁错,微臣身为七殿下的侍讲,难辞其咎。”沈青琢恭敬地叩拜,“臣自请禁足思过。”
光熹帝打量他两眼,最终定言道:“功过相抵,朕不罚你。自今日起,七皇子禁足冷宫,闭门思过!”
折腾了大半宿,再次回到冷宫,已将近子时。
沈青琢站在殿门外,淡淡吩咐道:“禁足解除之前,你都不要出门了。”
萧慎目光一紧:“那功课呢?”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沈青琢解下大氅,披到他肩上,“我主动向皇上提出禁足,你可怨我?”
萧慎双眼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四皇子醒不过来,淑妃绝不会轻易放过你。”沈青琢轻叹一口气,“禁足是保护你,同时也是惩戒。”
“惩戒?”萧慎拧起眉心,面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小不忍,则乱大谋。”沈青琢松开手,语气严厉地诘问道,“今夜若不是我恰巧路过,后果会如何?”
萧慎悄悄垂下眼睫,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之色。
今夜若是先生没有路过,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萧邵元,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见小徒弟一脸垂头丧气,沈青琢又放缓了语气:“好了,你先回去睡吧。功课的事,容先生再想想办法。”
“等等!”萧慎忽然抬起脸来,“先生等我一下。”
说罢,转身便往殿内跑去。
沈青琢一头雾水地等在原地,不多时,便见小徒弟重新跑了出来,手上拿着几支梅花。
“先生……”萧慎轻轻喘着气,小心翼翼地将梅花举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小狗眼望向他。
经过半宿的来回折腾,红梅已不如最初那般鲜艳,但娇嫩的花瓣上粘了水珠,倒也显得水灵。
“这是……”目光落在娇而不艳的红梅上,沈青琢脑海中闪过一道光,终于串起了前因后果。
霎时间,他心上涌起一股酸酸软软的情绪,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感动到。
“祝先生……”萧慎局促地捏了一下耳垂,字正腔圆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青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