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逾墙
这天晚上,趁着田川太太睡熟后……
田川亮悄悄地打开灯,开始熬夜看起一本很老的游记。
他看这本游记的目的,既不是为了学习,也不是为了将来出门游玩,而是要在游记中,寻找那座已荒废的玉泉寺的一些信息,再根据那些信息,来试着推测点儿什么出来……
——既然玉泉寺那个地方藏了秘密。
——想搞清楚的话,那地方肯定是要去一趟的。
——但去归去,却不能完全依赖狐狸。
田川亮可没忘记,初次和狐狸见面时,对方那张牙舞爪的表现,显然并非全是善意。
哪怕相处日久,他也没办法立刻就给出自己的全部信任。所以,索性一边钓着狐狸,一边自己跑去先搜集一些玉泉寺的资料。
如此一来,不论狐狸将来回不回来,等回来后,又说不说情报,心里就都能提前有所准备了。
——将希望全盘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人,就像是必须缠绕着什么,才能活下去的藤蔓植物一样,这样的行为,实非男儿所为。
——相反,真正的男子汉,就该成为一棵大树,一棵不仅能够独自茁壮成长,还可以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年幼的男孩怀着这样坚定的想法……
哪怕狐狸暂时不见了踪影,也依旧稳稳当当地看书,不受影响、毫不动摇地继续着自己的计划,没有因为失去一个(狐狸)帮手,就陷入到无所适从的忧惧和不安之中。
只是,夜深人静。
男孩终归还是舍不得狐狸这个玩伴的,忍不住在心底深处默默自问了一句:“狐狸真得离开了吗?”
同一时间,在奇怪的报案少年高桥裕二的带领下,竹本英明警官开着车,来到了高桥家隔壁的一间房子门口。
“这家人前不久搬去了樱都,现在里头没有再住人,是空的。”
高桥裕二在熟练翻墙进入之前,是这么同竹本警官说的。
竹本警官:?
警官先生一时无语凝噎。
——开什么玩笑!
——这是非法闯入吧!
——怎么能因为房屋主人不在家,就肆无忌惮地闯进去呢?
——而且,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警察,是警察啊!
——可恶,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敢这么做,那我是抓还是不抓?
然而,高桥裕二似乎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
他像灵活的猴子一般,敏捷地攀上了墙头,还着急地催促着:“警官先生,你怎么还不动?麻烦动作快一点儿,仔细不要被人发现了!”
——仔细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话听起来就很不妙啊!
竹本英明警官面无表情,足足沉默了三四秒。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这是一个针对自己而设下的陷阱了,可能自己这一去,到了明天:
警察下班后,夜不归宿;知法犯法,私闯民宅
白天当警察,晚上做小偷,论某刑事科警探的双面人生
诸如此类的社会新闻标题……
一刹那,纷纷涌上心头,虽还没行动,却已然倍感凄凉了。
“快点儿,警官先生,你到底磨蹭什么呀!”
高桥裕二再一次催促着,而且,由于焦急的缘故,话语中还隐隐带上了点儿哭腔:“请别再犹豫了,您莫非……莫非是反悔了吗?之前不是还说要帮我的吗?”
——是答应帮你了……
——但没答应陪你擅闯民宅呀?
这一刻,竹本警官为难极了。
时间虽短,可他的内心却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
最终……
——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此行只为查案,而非为个人私欲也!”
正直的警官先生表情肃穆,连爬个墙,都庄严地像是要去做什么国家大事一般。
值得庆幸的是,想像中的陷阱并不存在。
高桥裕二这位少年看起来没什么坏心,私闯民宅,大抵也仅仅是为了提供破案的证据和线索吧。
不过,从墙上跳落的时候,竹本警官的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笑。
可及至侧耳去听的时候,又没了。
——奇怪?我又幻听了?
年轻的警官不由问道:“高桥君,你有听到什么吗?”
“啊,没有呀,有什么声音吗?”高桥裕二一脸茫然地问。
“抱歉,没什么,是我听错了。”竹本警官立刻歉意地说。
高桥裕二心神不定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然后,他快步朝着屋子里走去,其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像已来过好多次一样。
竹本警官一边跟上去,一边皱眉,在心里暗暗地想:“等到这事结束,我一定要好好说一说这孩子。哪怕屋里没人住了,哪怕目的不是为了偷东西,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乱闯别人的家,这是犯法的呀!”
但想归想,总归都是今晚之后的事了。
竹本警官一路跟着少年,走进了屋子。
这间房子的主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设计理念,在屋顶开了个足够一人通过的天窗后,又在房顶上搭了个小棚。
而高桥裕二的目的地,正是房顶上的这间小棚。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天窗,爬上了房顶。
那间简陋的小棚,刚好将两人爬上来的身影给遮掩了起来,使得别人不会轻易发现,此刻,屋顶上居然站了两个人。
竹本警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了看,恍然地发现——从这里,刚好能将隔壁高桥家的客厅看得清清楚楚。
“你带我来这儿,是想让我亲眼看到点儿什么吗?可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竹本英明警官边说边在心中苦笑,只觉得自己这一晚,除了“私闯民宅”的罪名外,恐怕又要多一条“偷窥”的罪名了。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他心中迷雾重重,自然要先找到答案,再论其他。
高桥裕二也没立刻回答。
少年哭到红肿的眼睛迷茫地睁着,神情无比复杂地望着高桥家。
许久,他才无力地轻轻说:“十分抱歉,警官先生。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讲述这件怪事了。如今,您既然人已经在这里了,那就请不要问了,耐心地等一等吧!等到你看完接下来发生的事后,哪怕不用我说,您也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这一路行来各种不靠谱,外加触犯着法律。
但少年的态度倒是始终礼貌、诚恳,看起来不像是在装神弄鬼,倒像是别有苦衷。
于是,竹本警官只好忍着满腔的疑惑,不再追问,拿出以前监视犯罪嫌疑人一举一动的耐心来,继续等了下去。
高桥裕二这个少年也不再说话。
他似乎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十分熟练地就找到一处地方坐下,双手抱膝,目光呆呆地望着高桥家,一动不动了。
竹本警官见此,十分无奈,可一时不知能做什么,只得也学着他的样子,先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此时,约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左右,马上就要到零点了。
各家晚上的灯火,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陆陆续续地灭掉了。
四周越来越黑,只有昏黄的路灯还散发着极微弱的光。
夜色沉沉,还起了风。
虽则已到了春天,晚上还是有些寒凉。
房顶简陋的小棚子,根本不挡什么风。
竹本警官不由搓了搓手,开始后悔没多穿一件外套了。
因为等的时间实在太久……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看,然后,目光停在旁边的少年身上。
高桥裕二始终都在凝视高桥家的方向,整个人像化作了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他通红的眼睛写满了憔悴,冻得有些青白的嘴唇微动着,似乎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什么……
——这孩子的状态,看起来真是糟透了。
竹本警官看着看着,就又瞎操心起来:“等事情结束,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劝劝他。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这样糟糕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可不是长久之计。”
正当他想东想西,越想越多的时候……
如雕塑一般的少年突兀开口:“开始了。”
——什么?
——什么开始了!
竹本警官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少年。
这时,高桥裕二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像个死人了。
现在也不是关心的时候……
竹本警官虽然十分忧心,却还是强将目光收回,同少年一起看向了高桥家。
只见高桥家的客厅突然亮起了灯。
在半夜零点这个时间段亮灯,虽说少见,但也的确存在一些夜猫子……
可是,竹本警官这么从高处往下看,很容易就能看到——四周邻居的房子里,全是一片漆黑,只有高桥家显眼地亮起了灯。
要知道,不论什么人、事、物,一旦与周围截然不同的时候,都会显得有些奇怪。
更何况,竹本警官可是坐在屋顶上,又在瑟瑟寒风中等了很久,精神极度紧绷,突兀看到高桥家里在这个时间段亮灯,情绪顿时紧张了起来。
明亮的灯光下,高桥太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背对着竹本警官和高桥裕二。
从二人的角度看,只能隐约看到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而修长的脖颈,看不到动作,也看不到脸上具体是什么表情。
过了一两分钟的时间,魁梧的高桥先生走进了客厅。
由于距离的缘故,竹本警官他们同样看不清男人的面部表情,但由于方向是正面,所以能看到他的举动。
只是……似乎因某种激动、亢奋的情绪,而浑身一颤一颤的庞大身影,带给了人一种极端不好的预感。
这个庞大的魁梧身躯,一步步地走过去,站在了高桥太太的面前……
那一刻,他整个人化作一道巨大的黑影,将纤弱的高桥太太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了里面。
“啪”的一声!
高桥先生抡圆了胳膊,上来就是狠狠一记巴掌,将高桥太太打倒在了沙发上。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本应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可这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却似乎响彻在了高桥裕二和竹本警官两人的耳边。
然后,不等两人有什么反应……
那位高桥先生就像个失去理智的狂暴野兽一般,扑了上去。
他开始疯狂殴打高桥太太,将她的脑袋像拨弄西瓜一样拍来拍去,用拳头用力击打她的腹部,还拉扯着她的腿,将她像个人形玩具一样,从沙发上硬拖到地上……
“八嘎!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吗?”
竹本警官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冲下去阻止这样恶劣的暴行。
但之前还一动不动的高桥裕二,却猛地站起来,将他拦腰抱住,请求说:“请接着看下去吧,警官先生。”
“放手!看到有人受到伤害,却视而不见,那我还配当警察吗?”竹本警官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着。
少年又哭了起来。
他一边流泪,一边死死抱着竹本警官,苦苦哀求:“倘若阻止能够有用的话,身为人子的我,又怎么会拦着您呢?实在是……这事另有蹊跷……请您稍作忍耐,把事情全部看完再说……若是这样莽撞地冲上去,将其打断,那之后的事情便看不到了。”
竹本警官不禁有些迟疑。
这时,高桥先生的动作越发过分起来。
他开始用各种东西去砸高桥太太,桌子上放置的笔筒、花瓶、盛水果的盘子……
高桥太太在地上完全没办法起身,纤弱娇小的身躯,像是暴雨中的蝴蝶,颤巍巍地稍微撑起身体,想借此站起的时候,就会被对方连踢带打地又给砸回地面。
如果仅仅只是殴打身体,虽看着心惊,却也不至于危及生死,但多数时候,高桥先生竟毫不顾忌地朝着高桥太太的头部猛砸!
——那可是致命的地方!
——这样下去,绝对会出事的。
想到这里,竹本警官想要阻止犯罪的正义之心,一下子胜过了想获得解谜的好奇之心。
他不再犹豫,奋力挣开高桥裕二的阻拦,冲下了房顶。
但太晚了!
等竹本警官匆匆从房顶下来,又转道再次爬墙进入高桥家,最后,强行闯进屋子里的时候……
高桥太太已经头破血流地躺在地板上,没了气息。
她死得非常痛苦,遍体鳞伤,面部表情疼到扭曲,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地躬着身子,似乎在临死前,都还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以此来躲避丈夫残暴的殴打。
——居然眼睁睁看着凶手杀人!
——居然没能及时阻止!
竹本警官为这桩发生在眼前的残酷案件震惊之余,还十分痛苦和内疚。
也因此,他对做出此等恶行的高桥先生万分痛恨起来,当即上前一步,就要将高桥先生逮捕归案。
可奇怪的是,高桥先生就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完全看不到他一样,自顾自地又拿起一个烧水壶,照着地上已经气绝的高桥太太再次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血花四溅,铁制烧水壶砸在人脑袋上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地在夜色中回荡。
竹本警官猝不及防,没能阻止。
只因他实在没能想到,自己已经都站在这里了,高桥先生居然还不停止恶行,反而变本加厉,一时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呵斥……
结果,再次被匆匆赶来的高桥裕二给从旁拦了下来:“警官先生,唉……您怎么这么冲动……唉,唉,怎么这么冲动呢!”
他唉声叹气地埋怨着。
竹本英明警官一时气笑了,脸色极难看地讽刺起来:“你父亲杀你母亲,你不赶快过来阻止,反要拦着我,说我冲动?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您误会了。”
高桥裕二被说得又要哭了,忙哽咽着,匆匆解释说:“我不是指责您,实在是这件事……这件事……是没法儿阻止的。所以,不如不打断,将其看个完整。只是……今晚有些奇怪,为什么您明明将其打断了,却还在继续呢?”
他越说越小声,到了最后,简直是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了。
竹本警官恼怒起来:“你到底在嘀嘀咕咕什么呀!放开,我要先去抓凶手。”
“我不是不放开您,只是凶手,您根本就没办法……不是……唉,算了,还是您自己来看吧!”
高桥裕二终于让开了挡在前头的身子。
竹本警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就要去抓人,结果却当场愣住了。
因为他吃惊地发现: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客厅中惨死的高桥太太的尸体,居然不见了!
(二)梦魇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五分钟,不,两分钟前,我明明看到尸体还在那啊!
竹本警官震惊地盯着地面,整个人呆住了。
“唉,唉!”高桥裕二又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抹起了眼泪:“就是这样的呀,警官先生,事情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叫就是这样的呀!
——怎么能就是这样啊?
——对了!
——还有凶手!
竹本警官想到这里,立刻抬头去找高桥先生的踪迹。
索性高桥先生那边,倒是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他仍然留在客厅中。
可是……
直到现在,这位高桥先生似乎都没能看到竹本警官和高桥裕二,对半夜闯进家里来的两人完全视若无睹。
尸体明明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可高桥先生仍然一脸狰狞地拎着那个铁制的烧水壶,一下一下地用力砸在地上,继续着他的残暴恶行。
该如何来描述这离奇的场景呢?
白惨惨的日光灯下,能清楚地看到高桥先生此时此刻残忍的面部表情——他肥胖臃肿的脸上,杂乱的两条眉毛,像大虫子一样扭曲着;矮塌塌的鼻子像野兽一般,不停地喘着粗气;如同醉酒之后,布满了红血丝的浑浊小眼睛里,流露出了极端险恶、贪婪的恶心笑意,比起像人,倒更像是个劣等的地狱恶魔了。
而这个恶魔,正上演着一出哑剧。
他先拿烧水壶朝地面一通猛砸,接着,突然停下动作,弯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快触及地面的地方,凭空放了一会儿……
竹本警官费解地看着这一幕。
直到他想起尸体消失前所在的位置后,才意识到……高桥先生这样的举动,应该是在查探高桥太太还有没有鼻息。
——确定没有气息了。
高桥先生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下,察觉到四周没人后,丑恶的脸上立时流露出了一丝窃喜,他用脏污的大手捂着嘴笑,像老鼠偷到了奶酪一样。
这场面诡异极了。
因为室内并非没有别人,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竹本警官目瞪口呆,和高桥裕二一起,宛如观众一般地沉默站立,无声地观看着。
“我,我已经连续一周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面对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景象,高桥裕二终于再次低低开口。
“之前报警的时候,我讲的其实全是真的。”
少年惨白着一张脸,喃喃地惨笑说:“我父亲杀了我母亲。近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相同的一幕,先是殴打,然后是……我父亲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杀死我的母亲,下毒、用刀砍、用枕头闷死,甚至还有用火烧……今天似乎更残忍一些,居然用烧水壶将母亲活活砸死。”
竹本警官惊疑不定地听着。
少年的语气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您刚刚也看到了吧,这是多么可怕啊!但更可怕的是,这一切的一切,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就又会变回原样!我的父亲会忘记,我被杀死的母亲,会重新回到人间。但这并不代表是什么幸运的事情,因为等到下一个晚上,母亲又会在我的注视下,被父亲杀死……一遍,一遍,又一遍!”
——警官先生!
——我已经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母亲被父亲残忍杀死的场面了!
竹本警官听得呆住了。
他想着少年的话,却怎么都想不出世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可怕的循环?
“接下来,还没完……”
少年崩溃又哽咽地说。
属于高桥先生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次拉开帷幕……
只见他步履轻快地跑去厨房,精挑细选地拿了一把菜刀出来,然后,蹲在地上,开始做出往下剁的动作,一下,一下,又一下。
“看,妈妈的头被砍下来了。”
高桥裕二小小声地喃喃自语着:“接下来是左胳膊,右胳膊,然后是脚……”
“够了!别说了!”竹本警官厉声制止着。
他异常厌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明明没有尸体,可看着凶手那样一本正经,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做着分尸步骤……心中就不禁升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高桥先生还在继续。
他吭哧吭哧、十分卖力地剁着,布满汗水的油腻胖脸上,流露出一种仿佛屠夫剁肉、卖肉时的愉悦笑容,大概是越剁越顺手,手中的刀就剁得更用力了:“梆——梆——梆!”
竹本警官越看越恶心。
他甚至忍不住想:“这位可怕的高桥先生,内心想必都已经扭曲了吧?这样的他,现在还算是一个人吗?”
夜深人静,高桥先生就这样满脸陶醉地演着一出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独角戏。
最终,他终于辛辛苦苦地结束了漫长的分尸运动,又拿出几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开始了分装工作,一袋,两袋,三袋……
看不见的尸体全被切成肉块,仔仔细细地装进了袋子。
高桥先生的动作不紧不慢,一边装着,还一边不时用纸巾,仔细擦拭袋子上的(同样也不存在的)血迹。
装完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将黑色的塑料袋子统统堆放到一边。
那些袋子,随后也神秘地消失了。
但是,就像之前压根看不到尸体已经消失一样……
此刻的高桥先生仿佛依旧看不到袋子也消失了,只心满意足地望着袋子适才所在的地方——那里堆放着已经被切碎、分装起来的妻子。
他咧开嘴角,坐在地上,手指轻拍膝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这位凶手先生仍没有发现尸体并不存在,周围也还有他人在看着……
他就像是处在另一个空间当中一样,表情时而贪婪,时而得意,时而残忍,时而又是一种让人胆寒的喜悦。
可怜的高桥裕二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抽泣出声……
竹本警官这才恍然惊觉,发现自己看得太认真,很长时间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以至于身体都僵硬了。
(三)网狐
——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竹本警官绞尽脑汁地试图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这桩案件。
——高桥先生也许是个精神病人。
——高桥太太的尸体也许……呃,地上存在什么机关?
可是这样一来……
又该如何来解释高桥裕二的证词呢?
——到了第二天,一切会变回原样。
——父亲会忘记,母亲也会重回人间。
听起来简直像神话故事一样。
可眼前如迷似幻的一幕,又哪里不像神话故事呢?
竹本警官很想相信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事情。
但这样诡异离奇的事,又实在违背以往理性的认知。
于是,他思来想去后,竟又联想起了另一桩奇事:“这样三观尽碎的感觉,似乎还有些熟悉。”
——是的,熟悉。
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后,竹本警官总算再次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另一场“以为是做梦,如今看来,没准儿也有几分真实的”古怪事件,也就是关于大蛇、狗头人,还有狐狸的事件。
由于两个事件都这么脱离实际。
在无从着手的情况下……
年轻的警官居然开始默默回忆起来,试图找出两桩古怪事情间的共同点:“说起来,当时是个什么情景来着?蛇要吃我,狗头人似乎想要救我,狐狸……狐狸……欸,狐狸!”
这一刻,并非是记不起狐狸做了什么事。
实在是他刚刚想到狐狸,狐狸就到了。
竹本警官惊奇地看着一只熟悉的狐狸出现在了眼前。
这种面部白毛,身上反而是金黄色毛的配色非常少见,所以,警官先生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且十分肯定自己绝没有认错狐。
狐狸的动作很敏捷,只眨眼的功夫,就飞快窜进了高桥家的院子,并且,朝着他们所在的客厅跑了过来……
“怎么,怎么会有狐狸?”
高桥裕二带着点儿诧异又心酸的惊喜说:“在之前的循环里,我还没遇到过狐狸。”
狐狸窜过来后,又像人一样地站立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进高桥家的客厅。
它态度轻慢地瞥了一眼客厅中的人类,似乎都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便不予理会,只自顾自地蹲坐在一旁,朝着未知的地方,轻轻地唤了一声:“七花,你在吗?”
——七花?
竹本警官和高桥裕二同时一怔。
——等等,你母亲不正是叫七花吗?
——不,我母亲叫芳子,应该是高桥芳子才对!奇怪,为什么我一直认为她叫七花呢?
正当两人同时心生疑惑的时候……
一声轻笑响起,被杀死的“高桥太太”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姿颇为妖娆多姿,举止也从容自信,容颜在灯光下更是散发着如焰一般的光芒,美得几乎透着几分邪气了,和白天那个逆来顺受的可怜女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竹本警官明知眼前女子绝不简单。
毕竟,能和狐狸相识的,那还会是人吗?
可面对这样美得不似凡人的存在……
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凝视,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不过,这位名为七花的女子反而不似狐狸那般高冷,环视客厅,先冲狐狸略略颔首,对还沉浸在梦魇之中的高桥先生冷淡地置之不理,转而朝着竹本警官和高桥裕二的方向走了过去。
及至走到了二人面前,她忽然展颜,莞尔一笑,竟朝着竹本警官微微欠身行礼,语气还很歉意地客套说:“此番见面实在仓促,未能准备好茶水和点心来款待贵客,反而让您看了这么一场荒唐的笑话,真是失礼了。”
竹本警官本来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但既然做了警察,便要保护人民。
所以,当这个不知是妖还是鬼的女子徐徐走过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挡在高桥裕二少年的身前,神态紧张地看着对方。
可不想却听到了这样客气的话语……
他一愣之下,反而泄了胸中强自提起的那一口气,变得局促、尴尬起来:“我,我也不算什么贵客……”
“斩奸除恶,愿为无辜之人发声,怎么能不算是贵客呢?”
“只是职责所在……”竹本警官不好意思地回答。
七花闻言,越发连连感叹:“您真是个好人呀。”
竹本警官越发不自在起来:“呃,多谢。”
七花掩口一笑,其神态娇媚,极惹人怜。
她继续客客气气地道歉:“实不相瞒,与君相识,真乃人间乐事一桩。但今日,妾身尚有些杂务需要处理,虽有心陪贵客接着畅谈下去,却还是不得不先行告辞了。
面对这般诚恳的辞别话语……
竹本警官险些就要说上一句“不妨事,您先忙”的客气话了。
可激灵之间,他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真来作客的,而是来查案的,连忙喊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女子:“那个……等一等,请问真正的高桥太太在哪?还有高桥先生……眼前这个情况是……?”
七花缓缓转过身,再次扫了一眼客厅内的情况。
她清冷的目光最先瞟过高桥先生,当场便流露出一种看到厌物的反感;而在看到高桥裕二这个瑟缩在警官身后的少年时,却又什么情感都没有,直接将对方视若无物;等到目光回到竹本警官身上,方才透出了些许温度地回答:“高桥太太自然是已经死了,至于眼前一幕……”
“说起来,倒是要让您见笑了。这不过是妾身闲着无聊,想要看看戏,耍着这恶人玩罢了!如今,妾身也玩腻了,便随您处置吧。警官先生,请您尽管放心,妾身不会再来了。”
“那么,高桥太太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出于刑警的本能,竹本警官立刻追问。
七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指着高桥家院子里的一棵树说:“您去那里挖一挖,就知道了。”
竹本警官还有满腔疑惑,待要询问。
可之前没什么动作的狐狸却似再也等不及了,朝他瞪了一眼,又窜过来,用爪子扒拉着七花的衣袖,急切地拉着她,匆匆离开了。
客厅中的高桥先生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似乎还沉浸在行凶成功的喜悦之中。
高桥裕二这个少年瑟瑟发抖地屏着呼吸,直到女子和狐狸离去后,才颓然倒在地上,低低哭泣起来。
竹本警官只觉一晚上的经历荒谬至极。
但他的心中仍然惦记着案情,当下随手找了个器具,朝着七花临走前所说那棵树下,用力挖掘起来……及至挖到了熟悉的黑色塑料袋,不觉顿住了。
——原来,高桥太太真的已经死了。
——是谁杀的呢?
他的目光不禁望向客厅中的高桥先生,沉默了。
这时候,高桥裕二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竹本警官本来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你看到母亲被殴打的时候,有没有站出来阻止?当你母亲第一次、真正被杀死的时候,你人在哪?也是如之前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吗?至于之后……看到母亲被杀死了那么多回,为什么时至今日,你才终于鼓起勇气来报警?”
可看到少年痛哭流涕的样子……
他又有些问不出口了。
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些许微光。
竹本警官疲惫地抬头远望,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折腾了一整夜,竟然都快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
春日柔和的晨光,终将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此时,七花正袅袅婷婷地站在一株樱树下,时不时朝着周围早起的人露出一抹可亲的笑容。
而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只隐了身的狐狸,坐在她身后樱树的树枝上。
狐狸忧心忡忡地晃荡着两只细细的后腿,一副满腔心事、难以排解的愁苦样子。
“源三郎,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女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喊我出来帮忙,又这样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也不痛快。”
狐狸面带难色,犹豫良久,突然答非所问地说:“七花,你见过山间猎户捕猎用的网吗?”
七花一脸困惑地望着它:“没见过,但你是狐妖,又不是普通狐狸,难道还怕猎户的网吗?”
“我不怕猎户的网,但我怕别的网。”
“别的网?”
“明知有一张大网正在当头罩下,我想躲开,却又舍不得。”
“这是什么傻话?看到网不赶紧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可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啊。”
狐狸趴在樱树枝上,用小爪子愤愤拍打树干,拍下落樱无数,又哭丧着脸说:“七花,狐狸掉进网里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