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苏棠暗暗松了口气,骑上了自己的自行车。
部队食堂的布置跟苏棠想象的差不多,跟很多厂区或者机关的食堂一样,同样是光洁的地面,一排排的桌椅,以及玻璃窗隔着的打饭窗口。
区别也是明显的,这里的食堂更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一切看起来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食堂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套着白色罩衫的军人,所有的饭菜水果包括碗筷盘子都跟强迫症一样被摆放得整齐划一,不管是窗口里面还是外面的石英
石台面,都是纤尘不染,连油渍都看不到一滴。
陆海峰交了两张饭票,带着苏棠往窗口走。
他走在前面,拿了两个餐盘,给苏棠一个,示意她跟着自己就行。
窗口处,看到陆海峰带着苏棠过来,不少人都偷偷把视线投向他们,目光中是掩不住的好奇。
苏棠顶着一众男性的目光往前走,下意识地低下头。
陆海峰走到一个窗口站定,看里面的人举着一只打饭的句子,目光却还停留在他身后的苏棠上,便把餐盘砰地摔在台面上。
“打饭!”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打饭的那人吓了一跳,连带身边几个人都赶紧收回了目光。
看到一勺勺菜饭放在餐盘里,每一句都多得冒尖,苏棠难掩惊讶。
大院食堂的勺子本来就又深又大,这一勺子铲下去,分量足够她吃两顿的。
陆海峰接过自己的餐盘,又把苏棠的餐盘接过来,往里面一伸。
看到那么多饭菜添到盘子里,苏棠忍不住说:“不要那么多,我吃不完………………”
女孩声音又柔又甜,还带着几分软糯,虽然音量不高,却依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只是,那些想多看一眼苏棠的人,在迎上陆海峰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之后,都下意识地避开了。
这位可不好惹,他们就算再好奇也得忍着,连问都不敢问一声。
陆海峰没发话,打饭的人也不敢按照苏棠的要求扣分量,依然满满一勺子又一勺子添上去。
陆海峰拿起两个装得满满的餐盘,转身就走,苏棠怔了片刻,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他俩一离开,打饭窗口的那些人才敢说话。
“哟,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陆海峰带姑娘来食堂吃饭呢!”
“我也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认识这姑娘吗?看着面生啊。”
“这姑娘好像不是咱们大院里的吧,长得这么漂亮,如果是大院里的人,早就出名了......”
大家一边干着活,一边议论着。
说着说着,有人把目光投向后厨一个工作人员,问道:“双喜,你认识陆海峰那身边的姑娘吗?”
从陆海峰一到窗口前面,冯双喜就看见他了,当然也看到了他身后的苏棠。
这会儿听到人问他,他没好气地说:“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你哥以前不是陆参谋长身边的警卫员吗?那姑娘跟陆海峰关系那么好,难道你没听说过??”
“不认识不认识!我都说了,不认识!”冯双喜忽然暴怒起来,把手里没洗完的餐盘往水池里一摔,直接走了。
咣啷啷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沉默片刻,等冯双喜出了门,才有人看向之前说话的人。
“你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冯双喜他哥都牺牲多少年了,你还非得提!”
之前那人脸上讪讪的:“我这不是刚想起来嘛…….……”
又来了一群吃饭的人,大家忙碌起来,刚才的事情便没人再说了。
陆海峰找了个靠窗的空桌子,把餐盘放下。
两个餐盘并排放在一起,苏棠本想坐在他对面,却见陆海峰已经坐了下去,接着把筷子放在她的餐盘上。
“坐吧。”
他动作随意,神态自然,一副正大光明的模样。
看到他这样,苏棠倒是觉得,此刻故意把自己的餐盘挪走,倒显得太刻意了。
她只好在陆海峰身边的位置坐下。
食堂的桌子不算小,可陆海峰身高肩宽,哪怕他没有故意靠近,也占了一多半。
这种款式的桌椅又是一整套的,椅子是固定在桌子腿上的,苏棠挪不了,只能跟他近距离坐着。
还好陆海峰等她坐下,便起身走了。
“我去拿汽水。”
高大的身形离去,压迫感顿时轻了不少。
很快陆海峰回来,重新坐下。
这会儿苏棠已经放松下来,她接过陆海峰递过来的汽水,说了声谢谢。
陆海峰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苏棠拿着筷子,看着自己面前山一样的餐盘,小声说:“我吃不完,怎么办?”
可能军人的饭量都大,食堂给她打这一大盘饭菜,至少够她吃三天的。
抬头就能看到对面墙上鲜红的标语,浪费粮食可耻。
在这种环境下,她觉得哪怕只剩一个米粒都是犯罪。
可是,这么多的菜,她真的吃不完啊!
陆海峰看了一眼,说:“没事,吃不完就拿个袋子,打包带回去。”
听说可以打包,苏棠才放心。
但是下一秒她又郁闷了,她还得拎着打包的饭菜去看汇演?
仿佛看出她的为难,陆海峰继续说:“看演出的时候,袋子挂车把上就行,放心,这里没人会乱拿东西。”
是啊,这里是部队大院,怎么可能有偷东西的?
苏棠彻底放了心,向陆海峰展颜一笑:“好。”
说完话,她便低下头吃起饭来。
这里的饭菜油水大分量足,味道也不错,苏棠吃了差不多五分之一,就实在吃不下去了。
一旁的陆海峰还在吃饭,苏棠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看看四周。
现在是晚饭时间,食堂里吃饭的人很多,有穿军装的,也有穿常服的,有老人也有孩子,显然绝大多数都是部队的军属。
除去满眼绿色的军装,其实这里跟外面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有着人间烟火气。
很快陆海峰也吃完了,现在时间还早,两人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汽水喝完了,陆海峰又去拿了两瓶饮料。
苏棠拒绝了:“我不想喝了。”
喝多了饮料会想上厕所,她可不想穿得漂漂亮亮的,在部队大院满地找厕所。
陆海峰把饮料放在她面前:“这个外面买不到,你要不要尝一口?”
面前的饮料不是瓶装汽水,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金属易拉罐,外层贴着印有热带风景的塑料包装。
听说这是特供的饮料,苏棠到底没忍住诱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浓郁香甜的果汁入口,她舒服地眯了下眼睛。
“这个真好喝,如果放在我们店里,肯定会吸引更多的顾客。”
苏棠欣赏着易拉罐,忍不住想着如果这饮料放在宝祥居,会有多畅销。
陆海峰看着她神往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休假还想着你的生意经,难怪店里的生意那么好。”
“那是当然。”苏棠没有否认,她又喝了一口饮料,放下易拉罐,“不认真,不用心,那样生意怎么会好起来?”
陆海峰扬了扬手里的易拉罐,表示致谢。
“多谢苏老板,在下受教了。”
苏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向陆海峰,问道:“你之前不是想要做生意来着?有什么好想法吗?”
那次陆海峰说要跟她学着做生意,她觉得太扯了,一口回绝。
现在她倒是好奇,这位未来的商业大佬,创业初期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
“倒是想到了几个。”陆海峰转着手里的易拉罐,视线投向四周,“现在又想到一个,我可以跟你学习开饭馆,在大院开个小吃部什么的。”
“到时候,我就去你店里进酱肉,拉到小吃部里来卖。”陆海峰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部队里的人都能吃,一天两千斤肯定都不够卖的,到时候你挣了钱,给我点回扣,不就挣钱了?”
苏棠起初还听得挺认真,听到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要开小吃部?你会做菜吗?”
陆海峰看着她,微微皱眉。
“我干嘛要自己做?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钢钉?我只要找到会做菜的人就行了。”
“然后呢,你负责管理,负责进酱肉,负责拿回扣?”苏棠笑得停不下来,“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此言差矣,我这叫用头脑,用计谋,用智慧挣钱,跟劳动人民用力气挣钱是一样的。”
看着陆海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苏棠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正说笑着,一旁忽然传来一个大嗓门。
“哟,这不是海峰嘛!”
苏棠止住笑,抬头看过去。
眼前是两个女人,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矮胖,另一个则是个圆脸小眼睛的年轻姑娘,看起来顶多二十岁。
说话的是那个中年女人,她看到陆海峰,便扯着身后的姑娘快步走了过来。
“海峰,刚才听你冯二叔说,你来食堂了,我还不信,特意来看看,没想到真遇上你了!”她满脸堆笑地跟陆海峰说着话,又用力扯了一下那年轻女孩,“丽丽,看见你海峰哥怎么不说话?快叫人啊!”
冯丽丽被扯得脚底一个趔跄,怯生生地叫了一句:“海峰哥。”
陆海峰脸上的笑容一收,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
他不说话,那中年女人却毫不尴尬,好像早就习惯了陆海峰的冷脸。
“海峰,最近忙什么呢?听说你买了一个摩托车?啧啧,真气派啊。丽丽还没坐过摩托车呢,哪天你有空带她兜一圈啊?“
她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拽着冯丽丽,逼着她点头说是。
冯丽丽都快哭出来了,小声说:“二婶,这么多人看着呢……………”
“怕什么?你这孩子,就是面嫩!”冯二婶高声大气地说着话,又转向陆海峰,“丽丽年轻,脸皮薄,其实她在家经常提起你的??”
“你说够了没有?!“
这是陆海峰看到两个人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被他锋利的眼刀一逼,冯二婶吓得呼吸一室,之前想好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面带不甘地瞪了苏棠一眼,好像陆海峰变了脸色,全都怪苏棠似的。
之前她一直假装没看见苏棠,这会儿倒是看过来了,只是眼神透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对了海峰,这小姑娘是谁啊,不是咱们大院的吧?”
她虽然盯着苏棠,嘴里却在问陆海峰。
她问的又不是自己,苏棠便不开口,默默喝自己的饮料。
这果汁好甜啊。
“我认识的人多了,还得挨个儿给你介绍一下?你配吗?”
陆海峰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面对不会看脸色的人,他向来不留一分情面。
这下冯丽丽是真的被吓哭了。
这次轮到她来扯那女人了:“二婶,咱们走吧,快走吧......”
她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恨不能下一秒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二婶被她死命拽着,又被陆海峰狼一般的眼神盯着,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两个不速之客消失了,苏棠和陆海峰之前轻松的气氛却荡然无存。
苏棠一心一意地抿着果汁,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半晌,陆海峰忽然硬邦邦地开口。
“那个冯丽丽,她爸生前是我爸身边的人,后来一次部队机房电线短路失火,他在抢救物资的时候牺牲了,冯丽丽从小没了妈,就跟着她叔叔婶子生活,部队照顾烈士家属,给她叔婶在大院里都安排了工作,我爸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对她也挺照
PA......“
苏棠还是第一次听到陆海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是在跟自己解释?
她放下易拉罐,斟酌着说:“哦......是这样啊。”
听到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陆海峰只觉得自己这一大堆话像是砸在了棉花堆上,连个声响都没听到,着实令人气闷。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说下去的冲动,站起身来。
“快到时间了,走吧。”
苏棠暗暗松了口气,起身跟他一起离开了食堂。
文艺汇演在大礼堂举行,礼堂看起来像是建国初期建造的,现在依然能看出一些苏联风格的痕迹,从入口处进去便是一个椭圆形的大厅,再往里走是一楼的观众席,上面是二楼和三楼,二楼观众席侧面和三楼上还有几个半开放的小包厢。
苏棠只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穹顶,便跟着陆海峰往一楼的观众席走去。
他们进来的有些晚了,只有后排靠近台阶的地方还有空位,两人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没多久,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苏棠面前是前排的观众席,再往前便是巨大的舞台,舞台上铺着浅黄色的地板,前排边缘处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盆装鲜花,鲜花后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深红幕帘,最上方挂着一条鲜红色的横幅,上面引着一行金黄色的字??《礼赞盛世谱华章?
庆祝祖国建国三十九周年文艺汇演》。
七点半一到,大厅的灯光熄灭,激昂的音乐声随之响起。
深红色的丝绒幕布缓缓拉开,露出身着军装的合唱团队伍,前奏结束,振奋人心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黑暗中,雄浑的歌声仿佛带着汹涌蓬勃的力量,朝着人群席卷而来。
苏棠很快被歌声所感染,沉浸在饱含激情的歌唱声中。
大合唱之后的节目是舞蹈,二三十个穿着军装举着旗帜的男演员在舞台上奔跑旋转,展示着独属军人的阳刚力量。
苏棠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到身旁的陆海峰站了起来。
观众席这边的灯光全都关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看着光线明亮又色彩鲜明的舞台,哪怕有人在台阶处走来走去,只要没挡住别人的视线,也不容易被看人注意到。
所以,直到陆海峰站起身,苏棠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个人,显然是从台阶上走下来,停在陆海峰身边的。
舞台的光线照过来,她能看到那人的身形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个子可能没有陆海峰那么高,可是至少也有一米八几了。
陆海峰起身跟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个男人便弯下腰,向苏棠伸出手。
苏棠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脸,他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岁出头,面容跟陆海峰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温和。
“苏棠同志,你好,我是陆海峰的大哥,陆海军。”
苏棠看到那人的长相,就猜测他可能是陆海峰的某个亲属,却没想到他是陆海峰的哥哥。
陆海峰的哥哥怎么比他大了这么多?
苏棠来不及多想,连忙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
“你好。”
这会儿舞台上的演出进入了高潮部分,急促的鼓声响起,连说话声都听不清。
陆海军看了看在陆海峰身后探头探脑才能看到舞台的几个观众,向苏棠笑了笑,便示意陆海峰跟他出去。
陆海军先走了,陆海峰弯下腰,跟苏棠说:“我出去一下,最多五分钟就回来。”
舞台上鼓声阵阵,他只能附在苏棠耳边,才能把话说清楚。
男子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苏棠只觉得脖颈处像是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陆海峰才起身离去。
陆海峰走出了出口,陆海军已经等在门外了。
此刻所有人都在里面看演出,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沉重的门隔绝了礼堂里的声音,陡然安静下来,还有些不太适应。
陆海峰靠在墙上,从裤兜拿出一盒烟,往陆海军面前一递。
“抽吗?”
陆海军接过来抽出一支,兄弟俩一个站得笔直,一个懒洋洋靠在墙壁上,同时抽起烟来。
陆海军抽了几口就不抽了,把烟头在垃圾筒上面的烟灰缸里按灭。
“你呀。”他看着陆海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无奈,“你怎么不上去看?”
陆海峰深深吸了一口烟,抬头看向他。
“我不上去,不是正好?老爷子看见我,又该生气了。”
“你不上去,爸更生气。”陆海军的语调十分温和,“刚才演出快开始的时候,爸还问你怎么还不来。”
陆海峰不以为然地别过头。
“左右上不上去都是生气,我还去干什么?上赶着找骂吗?”
“爸又不是每次都骂你,只要你......”陆海军想了想,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他放缓声音说,“要不是有人看到你进了一楼,我也不会特意下来找你。你既然来了,就跟家里人一起看嘛,上面看得还清楚点儿。”
陆海峰低下头,把烟头按灭,弹进垃圾筒。
“不用了,我在下面看得也挺清楚。”
陆海军想起刚才坐在陆海峰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孩:“是为了那个叫苏棠的姑娘?可以叫她一起去嘛,正好见见家里人。”
陆海峰终于抬起头,看了陆海军一眼。
“哥,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陆海军知道,海峰对自己还算是尊重的,可是以他的脾气,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很有限的。
他说出这句话,就是在警告自己已经越界了。
他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只好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陆海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那我回去了。”
见他起身就走,连一分眼神都不肯多分给自己,陆海军面露无奈。
他转过身,沿着跟陆海峰相反的方向,上了二楼。
二楼一处靠近舞台的包厢里,坐着大概十来个人,都是部队里首长级别的领导以及各自的家人。
陆平川穿着正式的军装,坐在包厢左侧,正看着舞台上的演出。
虽然是坐着,可是他的身形依然如松树般挺拔,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严肃。
尽管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多流露出一分情绪,可是跟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姜琳却清楚,这会儿他的心情很不好。
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姜琳连看演出都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瞟一眼身后的包厢门。
好不容易等到包厢门打开,她顿时面露喜色。
“海峰??”
话没说完,她便看到陆海军一个人走了进来,身后并无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