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纪浔也再次被叫到老宅,只是说教的人换成了老爷子。
上了年纪的人,不仅行动迟缓,丝毫不见年轻时雷厉风行的影子,连说话都变得爱拐弯抹角,几乎一半时间在打感情牌,好不容易进入正题,每说一句就叹声气,仿佛自己这孙子真的犯下什么无法宽恕的滔天罪行。
“你爸年轻的时候不着调,就爱跟我唱反调,可你看看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你万不能因为一时脑热,步他的后尘。“
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念叨近一小时,纪浔也阳奉阴违的毛病犯了,嘴上应着,实际上根本不打算照做。
离开老宅前,再次被纪书臣拦住去路,“你和我去趟温家,给人赔礼道歉。”
纪浔也冷冷看他,无动于衷,“温迎是给我女朋友道歉了?要是没有,那她凭什么只当她的受害者?”
纪书臣眼风环视周围,小径无人经过,他也还是压低音量唯恐隔墙有耳,“你爷爷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要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最重要的事,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干出得不偿失的事。”
纪浔也先是讽了句“您消息可真灵通”,双手插进兜里,端出纪书臣最看不惯的痞态,挑衅的话张嘴就来:“当初是谁为了一个女人,把纪家搅得天翻地覆?你都不听你老子的话,现在凭什么要我听我老子的?难不成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俗语,纪总
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听说过?“
说着,纪浔也忽然想起来,家庭聚餐那次,纪书臣为何会爽约。
说到底是因为他养在梨园那只雀儿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之际,嘴里一直念着他的名字。
纪书臣看惯了商场里的尔虞我诈,不会没见识过女人间低级的争宠手段,但他还是去了。
谁见了不得感慨一句纪先生情深意重。
纪浔也是存了心地要在与纪书臣的口舌之争中占据上风,最后如他所愿地赢了,付出的代价也昂贵,得到一顿近十年没有品尝过的毒打滋味。
为了展现出自己不容忤逆的权威,和年少时一样,纪书臣还会要求他脱掉上衣,跪坐在地上,好将他的尊严经过一番剥皮抽筋后,踩在脚底。
这是自他懂事起就会发生的事,一直持续到他跟随心灰意冷的秦晚凝去了梦溪镇。
在那之前,目睹过类似训诫画面的秦晚凝从未有过阻拦,作为纪书臣权威下的第一任受害者,她的脊梁早就断了,碾碎成灰,埋进尘埃里,除了一颗爱她丈夫的心外,一无所有。
更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充当起纪书臣的共犯,在他一个眼神下,殷勤地拿来戒尺,送到他手里,要是纪书臣没劲了,她就用孱弱的身躯代为效劳。
到梦溪镇那会,秦晚凝几乎没了灵魂,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歇斯底里,窗帘被装上又扯下,裹在身上,学着戏台上的戏子,有时唱“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更多时候唱“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
诗帕到如今”。
至于自杀那天,反反复复唱的都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纪浔也身体素质好,伤口结痂得快,然而比起戒尺落下时的撕扯感,愈合期间传来的瘙痒更难熬,心里又累又燥,调动不出多余玩乐的兴致,就把赵泽组的局全推了。
叶芷安去观月阁打工时,他会坐在包厢大半天,等人下班,再带她回酒店,什么也不做,就静静抱着她。
偶尔也会给她讲讲故事,主人公同一个人,但在他的讲述里,他只称她为“傻子”,“傻子二十岁时,家里给她介绍了很多青年才俊,她却看上了父母最不看好的那个。”
“那人心高气傲,不满自己沦为家族利益陪葬品,可惜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家族对抗,最后只能乖乖听从长辈摆布娶了傻子。
“婚后,他对傻子很差,可不管他怎么冷落傻子,对她恶语相向,傻子都毫无怨言。男人回家得晚,但家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
“然后呢?”
纪浔也眼神几分失焦,忽而笑了,“昭昭小姐,别太贪心了,我好不容易编撰出的故事,怎么能让你一次性听全?”
叶芷安顾虑到他身上有伤,舍不得打他,拉过他手臂,放到嘴边,做足威胁的架势,见他笑嘻嘻的,完全没当回事,气势一下子没了,恹恹地松开手,“你是不是忘了我快出国这回事?等你下次讲,估计得到九、十月份了,我可不想被你吊整整
半年的胃口。
“你要不猜猜我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跟你讲这故事?不就是为了吊你大半年,省得到时候见到国外的小蓝眼小绿眼小卷毛,回国前就把你男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叶芷安大声反驳,“我才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人。”
纪浔也笑笑,没说话,起身,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从叶芷安的角度看去,他的神态异常倦怠意懒,单手握拳,抵在太阳穴边。
心事沉重的模样,都到了能将旁人压得喘不上气的地步。
那他自己又该多难受?
她其实问过他后背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含糊其辞,只说:“自找的。”
后来那一周,叶芷安都在忙学业上的事,有天傍晚,艰难抽出一小时时间,和纪浔也在酒店房间见了面。
纪浔也刚洗完澡,头发没擦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欲盖弥彰的色气,不如不穿。
“我给你带了沐浴露。”她把袋子递到他面前。
他动作比脑袋反应快很多,接过才问:“突然送我沐浴露做什么?”
叶芷安两腮浮起羞赧的潮红,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之前有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说我身上的味道闻着很舒服,也会让你开心。”
纪浔也愣了下,想起是有这回事,跟着也想起那晚环绕在她颈侧的气息,淡淡的柑橘木质香,就和细密的春雨一般,会悄无声息地钻进另一个人肌肤里,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用它洗澡,这样就能一直闻到这味道了。”
叶芷安定定看着他,眼中流光溢彩,诉说着全天下最真诚动人的情话,“纪浔也,除去平安顺遂外,我还希望你能一直开心。
腕上的红绳存在感一下子变得强烈,酥酥麻麻的,痒得人心慌意乱。
纪浔也短暂地失去自己声音,双脚钉死在原地。
留给叶芷安的时间实在太少,她没法放任他继续走神,刚要出声,他的气息先向她压了过去,濡湿的舌头探进她唇齿间,搅碎她的呼吸,同时不安分的手顺着缝隙往里钻。
有那么几秒,她脑袋空空,身体紧绷得仿佛不属于自己。
“不行!”
她急切的声音中断了纪浔也的下一步动作。
微妙的焦灼后,他卸下几分力道,脸上不见被败兴的不悦,只有困惑和轻微的懊恼??以为她是不愿意。
叶芷安舌头被吮到发麻,说话不太利索,“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得回学校,所以今天不行。”
纪浔也很快反应过来,虎口贴住她下巴,指腹摩挲她的唇,泄出点笑意,“那确实是来不及。”
叶芷安意识到什么,夸张地瞪大眼睛,眼里射出的光快要将他身上某个部位射穿,“等会,你病好了呀?”
无意识的撩拨最为致命,纪浔也哭笑不得,“你确定你要花二十分钟,跟我谈论这话题?”
他一顿,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威胁道:“到时候你可就不一定能走了。”
叶芷安立刻给自己嘴巴打上禁条,片刻又忍不住说:“我帮帮你吧?”
他笑得一脸顽劣,“你先说说怎么帮我?“
她直接将他拉到洗手间,仔仔细细地洗了遍手,眯着眼说:“你把裤子脱了。”
纪浔也确定她要干什么了,“行了,我自己来,你出去等着。”
“真不用我吗?”
纪浔也皮笑肉不笑,“你的好意心领了,不过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说。”
他这空口支票一打,成功堵住叶芷安的嘴,她瓮声瓮气地应下,离开浴室,却没走远。
让人面红心跳的动静持续数分钟,潺潺的流水声响起,她耳垂的热度消退些。
直到视线里重新进来他的脸,热气又往上涌,为转移注意力,她随口扯了个话题,“其实这几天,我也有点不开心。”
“怪我没主动找你?”他私底下去过燕大,奈何学校实在大,只凭运气,见不到想见的人。
叶芷安忙不迭摇头,“燕大街道两旁的树木开始抽条,长出了嫩绿的芽苞,天气也没这么冷了,中午连厚外套都不用穿,看样子,冬天是真的已经彻底过去。”
纪浔也知道她不是喜欢冬天,而是喜欢冬天里的雪色。
“也不见得只有这儿的冬天才能见到雪。”
叶芷安曲解他的意思,“北城其他季节还下过雪?”
纪浔也曲指敲她脑袋,“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人工降雪,回头我让人准备个降雪机,送来酒店,保准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见到。”
有钱人的脑回路可真不一样。
叶芷安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也太劳民伤财了。”
纪浔也不置可否,“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叶芷安一下子猜到:“哪个地方下雪,你就带我去那儿?”
这想法靠谱又荒诞,逗得她咯咯直笑,“那岂不是你一年四季都要带着我满世界乱飞?”
她明显传递出她没有把这话当真的意思,纪浔也笑容一紧,随即恢复正常,“你这是不想乱飞?还是不想一年四季都和我待在一起?”
叶芷安笨拙地去碰他唇角,“我当然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纪浔也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惝恍,但他没戳破,用一个寡淡的笑容带过这个话题。
“纪时愿前几天跟人扯了证,至于对象是谁,你也认识,观月阁和明轩居的少东家。”
叶芷安诧异的同时,又觉得能理解,讷讷点头附和,“他们看起来挺般配的。”
“确实般配,一个比一个还会折腾人。”
纪浔也接下来要说的也和雪有关,“纪时愿心血来潮,说想要阿尔卑斯山的雪在自家院子里堆雪人,沈确就去包了机,运了两桶雪回来。”
“雪还能空运?”原谅她孤陋寡闻。
“存储妥当就能。”
三天后,叶芷安真见到了航运过来的雪。
说是雪,看着更像冰,被人结结实实地挤压成方块状,放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就融化成了水,混进乐石砂土,脏兮兮的。
她嘀咕了句:“阿尔卑斯山的雪水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纪浔也在一旁笑到不行。
临近出国交换期,日历上的数字划掉一个又一个,叶芷安心脏时而下坠时而上抛,和纪浔也确认关系前的患得患失感也再度席卷而来,有次没忍住躲在角落抹她的珍珠泪,被纪浔也逮了个正着。
“哪个王八蛋,又把我们的昭昭公主惹哭了,回头我替你好好教训他。”
叶芷安二话不说,扑倒他,在他手臂上咬了口,力道不轻,留下两道鲜明的齿痕。
纪浔也像感受不到痛似的,眼皮都不带眨的,反而笑着问:“现在怎么还开始咬人了?知道自己要出国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你倒也不怕会留下案底。”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说:“我要你在伤口愈合前都不能忘记我。
纪浔也不以为然,“那昭昭小姐,你应该咬在我心上。”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接,哪成想,几个月后她真用她冷漠化成的兵刃生生在他心脏划开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叶芷安一脸为难,“算了,我舍不得。”
“巧了,我也舍不得。”
两个人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他只是不舍她离开,留他一个人虚度过接下来这空洞乏味的半年光阴。
叶芷安出国当天,纪浔也亲自送她到机场,“给你准备了几件旗袍,什么时候想穿,在国外也能第一时间穿上。”
叶芷安可不想在国外被人围观,“我可以忍到回国再穿。”
“那可不行,”纪浔也反手敲她额头,“我们小叶同志这次出国可是有任务在身。”
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大大增强这话的信服力,叶芷安成功上了套,眨眨眼睛问:“什么任务?”
“宣扬中华传统文化。
叶芷安破功,险些翻了个白眼,“你就一个劲瞎扯吧。”
纪浔也没搭腔,让她把包打开,“偷偷在你包里放了个木盒。”
叶芷安掏摸两下,取出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白玉雕凤首发簪,价值不菲。
“上次在梦溪镇见你穿旗袍时就想说,要是有枚发簪配着,就完美了。”
“你给我这个,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我看过新闻,国外小偷、抢劫犯可多了。
“放心,不管在哪儿,都没人敢动你。”
叶芷安咦了声,“你哪学来的霸总语录?好土哦。
纪浔也比出一记手刀,轻轻劈向她脑门,“跟我抬杠抬上瘾了?”
叶芷安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空气沉默了会,她轻声说:“纪浔也,我要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呀。”
这话颠来倒去多少回了,她也不觉得腻。
“知道了。”
“要跟我一样,乖乖吃饭。”
“行。
她还想说什么,纪浔也一把捏住她嘴唇,“嘴巴除了用来说话,还可以用来亲人,叶昭昭,这种时候,你就不能亲亲你男朋友?”
叶芷安小鸡啄米似点头,眼皮也眨得飞快,示意他赶紧松开手。
等纪浔也真这么做了,她转身就跑,“不亲不亲就不亲。”
纪浔也定在原地,生生被她气笑。
跑出近十米后,叶芷安忽然止步回头,熙攘的人群化成模糊的虚影,足够弱化他的存在感,偏巧他今天一身黑色装束,站立不动时,气质冷峻疏离。
就像一个无人区,寸草不生的死寂里藏匿着极度压抑的疯狂。
忘了有多久,叶芷安没再见过他对着自己时眼底含蓄的高高在上,以及游戏人间时无畏又无情的姿态。
她曾以为的高山雪、天上月,现在似乎只是一个有着悲痛故事的普通人。
霎那间,她体会到心脏难以言喻的抽痛感,双腿不自觉狂奔起来,用力扑进他怀中,脚尖一踮,将唇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