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之时,叶芷安抽空回了趟梦溪镇。
情绪状态和一个多月前离开那会判若两人,林薇霞第一时间察觉到,笑着问她是不是有了什么喜事。
她也不藏,从还完债开始,把近况一股脑全说出去了,包括三月底要出国交换这事,最后才说起和纪浔也的恋爱,“外婆,我谈男朋友啦,就是之前来家里找我那个。”
林薇霞还记得那人,样貌、气度都挑不出错,比电视里的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撇开家世不谈,和外孙女站在一起,是顶顶相配。
“他就是你喜欢了好几年的人?”
叶芷安点点头,“他还是秦老师的外甥,高中时和我一个学校,只是比我大了几届,我入学后,他已经毕业一年了,我也是从其他老师那儿听说他的。”
提起纪浔也时,她眼睛里全是光,“虽然他有时候看着挺不靠谱,做事随心所欲,但他真的特别厉害,只要是他参加的竞赛,全是一等奖,对了,他还是当年的高考状元……………”
林薇霞认真听着,等她说完,才接上一句:“他对你好吗?”
她想也没想就说:“好啊。”
叶芷安只在梦溪镇待了两天,回北城的第二天,恰好是纪浔也生日。
一大早,微信消息就没完没了地进来,多到快要把内存挤爆,也有不少人直接打来电话说上几句毫无营养的祝福。
纪浔也听烦了,将手机调整成飞行模式,等车开到提前一周预订的海洋餐厅后,才切换回正常状态,消息提示音瞬间又噔噔个没完。
叶芷安疑惑地问:“你以前生日都这么热闹吗?”
“算是。”
他对过生日不感兴趣,但每回赵泽都会替他大张旗鼓地举办,请来一堆人,有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
纪浔也唇角微勾,“不过热闹是他们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叶芷安从他笑容里瞧出几分孤寂,情绪跟着低落了会,不想让他看出,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开始没话找话:“纪浔也,你知道吗?我之前在网上刷到过一种菠菜名字,叫矮脚笨菠菜,你说它惨不惨,被人说矮脚也就算了,还要说它笨。”
后续几声哈哈实在牵强,纪浔也不傻,也有眼力见,不至于看不出她在百般顾及自己。
“叶昭昭。”
声音飘渺,好似从远古而来,又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叶芷安一顿,慢慢侧过脑袋,幽暗的蓝光柔柔笼着她的脸,片刻她听见他往下说;“你怎么这么好?”
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叶芷安又是一愣,羞赧转瞬即逝,只剩下大大咧咧的附和,“是吧是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挺了不起的。”
她伸出食指,递到他眼前,“昨晚被针扎出血了,我都没哭呢。”
纪浔也握住,仔仔细细看了会,打趣道:“这么重的伤,不用放大镜还真瞧不出。”
叶芷安气恼到直接抽回手,拿刚才他对自己的褒奖反慰道:“我这么好,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论嘴皮子功夫,纪浔也很少真的会输给谁,别说再往下接一句,十句都能被他玩出新花样,“我这么坏,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叶芷安喉咙一梗,举双手投降,好半会才轻声说了句:“那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控制不了。”
纪浔也包了整家餐厅,除了来回走动的服务员外,就只有两侧和头顶的观光玻璃里成群结队的海洋生物,空旷辽远的环境被衬得更加冷寂。
上的菜稀奇古怪的,比如刚端上的酸奶冻,装在贝壳里,色泽莹润,远远看着像珍珠。
叶芷安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纪浔也微顿,“这是第二次,不过国外的海洋餐厅去过不少,最大的是亚特兰蒂斯那家,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有机会。
叶芷安默念这三个字,也不让他给出明确具体时间,只点头笑了笑,像信以为真地期待着,也像当他是随口一说。
后来那半小时里,叶芷安一心二用,吃着碗里的,眼睛看着头顶的,时不时抬起手问:“那是什么鱼?”
纪浔也提前做了功课,恰好她问的那几个品种,他都还有印象,耐心十足地给出解答。
和谐的气氛终止于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叶芷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下子凉了下来,宛若昼夜交替时的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将她对今晚懵懂的期待浇熄。
纪浔也也察觉出自己外放的冷冽吓到她,很快收了锋芒,柔和的笑意重现嘴角,扬了扬手机示意道:“我去接个电话。”
叶芷安僵硬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究竟谁的电话会让他如此反感。
纪浔也走到隧道口才停下,通话一开始,耳朵里就砸进来纪书臣公事公办的语气:“老爷子要见你,现在马上来趟老宅。”
“纪总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纪书臣沉默了。
纪浔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身前的观光玻璃,里面有条傻鱼吐泡泡边跟着他指尖滑动,他轻笑一声,“是你的妻子生下我的日子。”
还是听不到纪书臣的回应,背景里其他长辈的声音倒是听得一清二楚,问人怎么还不来,他们的时间也宝贵,总不可能一直耗在等一个毛头小子上。
纪浔也气定神闲地笑了声,“既然今天是我生日,理应就是我最大,你们要是愿意等,那就等着吧。”
一霎的沉寂后,纪书臣冷着脸呵斥:“老爷子找你是有正事要谈,你别给我犯浑,非得让我去把你给请来?顺便带上那女学生?”
潜台词里传递出的威胁,延缓了纪浔也掐断通话的动作,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回,将手机放回口袋,往回走。
远远跑过来一道身影,大雁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他低头,轻声问:“怎么了?”
“我没事啊。”叶芷安退出些距离,牵住他的手,眉心一拧,“你的手好冰哦。”
她捧起,放在嘴边,认真给他呵气。
纪浔也愣了数秒,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心更冷,要不要给我捂捂?”
见她露出懵懂的反应,他嘴角的笑容扩得更大了,缠绕在心头的烦躁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沉重,不一会儿,被可爱的昭昭小姐占据得满满当当。
“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想见你啊。”
他能看穿她眼底的不安,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就去接通电话,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她一个直球打回去,“我怕你不开心。”
她今天穿的很单调,纯白拖地长裤,纯白长款针织外套,里面的堆堆领打底也是白色的,妆容轻透,是时下最热门的白开水妆,整个人纯净到像覆着一层皎洁的雪。
纪浔也忍不住想,这世界上怕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穿白色,毕竟不是谁都像她这般有一颗再剔透不过的玲珑心。
他坦荡承认,“刚才是有点烦了。”
“因为找你的人?”
纪浔也点头,不愿把过多注意力放在纪书臣身上,手一抬,指着沙虎鲨徘徊的位置说:“看到那船体残骸了吗?几十年前,东海发生一起沉船事故,上百人遇难,其中一人是这家海洋餐厅老板的妻子。当年救援队在海里打捞了足足一个月,也没
捞回几具尸体,老板是个情种,委托多方关系,出高价买下残骸一部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当年出事邮轮的一部分。”
叶芷安百感交集的同时,升起猜疑心,“这次你没骗我吧?”她还想着他之前杜撰的一中榕树殉情事件。
纪浔也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八岁那年,秦晚凝带他来到这家餐厅,原本要一起的还有纪书臣,但他在半路被梨园打来的一通电话叫走了。
时至今日,纪浔也还能回忆起秦晚凝一瞬间暗淡下的神色,裹挟着悲戚、怨愤、不甘、痛苦.....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如此丰富。
关于残骸的由来,就是那天的秦晚凝讲述给他听的。
故事中的主角和讲故事的人都已经离世,故事的真伪无从验证,你要信,它便是真的,不信,就当它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神话听听。
叶芷安诧异万分,为什么在他潜意识里,恩爱的情侣永远不能善终?
她一肚子的困惑想问,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忍住了。
吃完饭,纪浔也先送叶芷安回了燕大,然后往老宅的方向开,胡同狭长,越往里开,灯火越稀疏。
纪浔也为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女大学生,接连得罪圈里两位公子哥的事,早就传遍了纪家,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少,对他做出这般史无前例行为表现出困惑的也多。
不明白他孤家寡人二十五年,突然抽的哪门子风,本意是不是像外界传的那样,为了打破老爷子对他有隐疾的猜疑,好从家产上多分一杯羹。
当然也好奇那女学生究竟有什么本事,北城单身女孩这么多,纪二为什么就挑上了她。
推迟两小时的饭局,在各自的心怀鬼胎中开始。
老爷子身体是真的垮了,在主位坐了不到十分钟,丢下一句“我乏了,先回房间,阿浔晚些来我这儿,我有话跟你交代”,被家庭医生抱上轮椅,推回主卧。
空气安静了会,夹枪带棍的刻薄言论随即交替出现,纪浔也总结了下,多数都是在指责他为人处事幼稚荒诞、没个分寸,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女人,到处给纪家树敌。
最后还阴阳到了纪书臣头上,内涵是他没有管教好自己儿子,又没起到好的表率作用,才会养出这么一个没有大局观念的败类。
纪书臣全程不言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纪浔也实在听烦了,四两拨千斤道:“我这人还是小孩子心性,吵架吵不过,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就爱去找能给我撑腰的人告状,各位长辈要是再唠叨个没完,止不准我一会儿嘴上没把门,去爷爷那
儿大吐苦水,顺便添油加醋说上几句难听的话扣在你们头上,看看到时候爷爷是骂我不懂事,还是责备你们倚老卖老。”
一番话说得不要脸到极点,偏偏又让人无从反驳。
纪家长辈个个被架得有些下不来台,饭桌上瞬间噤若寒蝉,只有纪时愿捂嘴偷着乐。
纪浔也到主卧时,老爷子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架势,没七八个钟头还醒不来,他就没久留,去停车坪的路上,被纪书臣的车拦下。
司机下车,打开后侧车门,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纪浔也知道今晚这遭“父子谈心”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就不再抗拒,上了车。
隔板升起,两人谁也不着急开口,互相给对方喂了支二手烟。
可能是被烟熏的,纪书臣的嗓子比在电话里哑了不少,“在观月阁和邮轮里发生的事,我就不跟你算账,温迎是怎么回事?”
温迎有能力、有手段,奈何女儿身,在重男轻女的温家并不被看好,但她还是替自己争取来了温氏旗下一家分公司的管理经营权。
即将步入正轨时,资金链断裂,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实这出自谁的手笔,但纪书臣敢肯定,和自己儿子脱不了干系。
纪浔也不替自己辩解,坦荡承认,“您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混账事,到现在都没遭到报应,可不代表别人做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
另外,他发起狠来也从来不会去管什么绅士风度,更不会去在意对方是男是女,一刀子下去,捅的全是他们肉最痛的地方。
纪书臣也没给自己说话,鞭辟入里地问:“温迎做错了什么?”
“您既然要找我聊聊,一定查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现在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说到这份上,纪书臣还是没掂量出那个叫叶芷安的女学生在纪浔也心里的轻重,继续试探道:“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别犯浑,该断的就尽早给我断了,要是舍不得,就藏好了,别再明目张胆地舞到人前,落下话柄。她要是不答应,你就多给她
点东西,把那张嘴堵牢了。”
他们这样身份的,从不怕女人,更没必要骗,她们要是愿意跟了自己,他们自然会给出些回馈,只不过这些回馈从一开始都是明码标价好的,也算是变相敲打她们“人心不足蛇吞象”。
纪浔也似笑非笑地说:“我算听明白了,您不仅看不起我,更看不起她。”
再开口时,他的称呼变了,“可谁告诉你,我在玩?她和我在一起,是为了钱?”
纪书臣一愣,抬头去寻昏暗光影里他清冷的面容,那神色,是再认真不过了。
“你想得到权力,我可以当你的垫脚石,但作为回馈,别再干涉我的私生活,”他的手搭上车把,开门的同时说,“更别去动她。
车窗敞开些,父子俩透过缝隙完成一次较量般的对视,纪浔也又说:“以后也别去打扰我妈的清净,见了你,我怕她棺材板要压不住。”
他知道纪书臣正月里去过梦溪镇,还装模作样地带了束角堇放到秦晚凝坟墓前。
可人都死了,谁稀罕?又或者问,演给谁看?
纪浔也懒得再花半小时开车,更不愿意住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最后打车回的酒店。
下车,快走到喷泉边,望见一姑娘,一身雪色,以双臂抱膝的姿势坐在石阶旁,哆哆嗦嗦的模样看得人心脏一抽抽地疼。
他叫她,“昭昭。”
叶芷安感觉今晚的风又潮又冷,钻进脑髓,掀起一片混沌感,这两个字勉强让她意识清醒些。
她猛地起身,僵硬充血的双腿没撑住,朝前栽去。
纪浔也及时捞住她,再用自己厚实的外套将她紧紧裹住,“大晚上的跑出来吹什么风?”
“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你,只能在这儿等了。”
他皱了下眉,更用力地抱住她,“为什么不在上面等?”
她三分自嘲三分玩笑地回:“我傻呗。”
他突然说不出话。
叶芷安拍他的肩,让他先松开,“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起忘记送你生日礼物了………………你把手给我。”
纪浔也愣了两秒,照做,“需要我配合闭眼吗?”
“那你闭上吧。”
视觉受阻后,其他感官被放大不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手腕上贴着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别的,睁开眼一看,是条红绳。
“这是我前几天回梦溪镇跟我外婆学的,还有,我听说这种编法是用来保平安的??”叶芷安还是那句话,“纪浔也,你一定要好好的。”
金山银山,他都不缺,那她就祝她心尖上的人一生平安顺遂,永不坠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