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再无半点天真与童趣,只有无尽的死志和仇恨,恨匈奴,恨秦国,恨这天下,恨这纷乱的世道……”
苏长云缓缓诉说着,只觉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正当他想要继续时,女子温柔地打断了他:“你做得没错,夫君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不,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他们……”苏长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面对这样的绝望,总得给他们点希望啊。就算这希望是虚构的,也总比没有强……”
“我想给城中人希望,我不想欺骗他们,但如果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死去,我实在是……”
女子依然沉默,只是紧紧握住苏长云的手,用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
苏长云毕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短暂的失态后,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说道:“其实,还有一件更糟糕的事。”
“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的呢?”女子柔声问道。
“有个城主,似乎有投靠匈奴的意图,虽然李叔只是怀疑。”
“但依李叔的性格,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苏长云说着,试图寻找解决之道,但女子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揉着他紧锁的眉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让百姓们别去那边就好了。”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其他人吧。”
苏长云愣了一下,随后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放下了一切。
“你说得对。”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两人许久未曾共进晚餐,今晚终于一起用了饭。
苏长云已经疲惫地睡去。
这大概是最后一晚宁静的夜晚了,谁也不知匈奴何时会攻来,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女子躺在床前,眼眶微红,却始终未落泪,只是反复轻揉着苏长云即便在睡梦中也紧锁的眉头。
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此时,数里外的阴山之上,大片黑影正在翻山越岭。在阴山山顶,他们一路向赵国方向延伸,朝着云中城所在的方向前进。
这是倾巢而出的十六个部落中的一个大部落,以及几个小部落的成员。
他们正穿越密林与山峦,向云中城进发。
一切都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只有这最后的决战,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巨大的灰云从远处飘来,遮天蔽日,遮蔽了苍穹。
这里的气氛异常沉闷,尤其是阴山半山腰附近,匈奴的驻扎地一片混乱。
在那里,许多匈奴正在砍伐树木,火焰在燃烧,烟柱升腾。他们并未直接越过阴山进攻城池,而是在此稍作休整。
之前赵军偷袭留下的血腥味尚未消散,随着风在林间飘荡。匈奴们用树藤将赵军士兵的尸体穿起来,挂在树梢上。
渊禽,男,三十九岁。
在匈奴的诸多部落中,有四个最为强大的部落,分别是北夷、猃狁、荤粥、鬼方。
这四个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超过十万的游牧勇士。而渊禽,就是匈奴四大部落之一——鬼方部落下一任单于的有力竞争者。
与其他竞争者相比,渊禽更喜欢正面战场的厮杀。草原上的勇士们,哪一个不是凶猛且好战的?因此,在得知匈奴诸多部落商议联合进攻赵国时,渊禽就率领自己的支持者,冲在了最前面。
此刻,渊禽在这混乱的林间快步走着,步伐矫健从容。他手中紧握的弯刀还沾着血迹,那是赵军斥候的还是来偷袭的赵军士兵的,渊禽已经记不清了。
树枝在他脚下断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走到这片林地的边缘,隔着一道小悬崖,向远处山脚下的城池望去。
那阴山附近最大的城池,赵国最富饶的城池——云中城,就在眼前。
渊禽记得曾有人提起过,这个城池的城守是一个名叫苏长云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有不少匈奴部落的人对他称赞有加,就连当今好几个部落的单于,都毫不吝啬地对他表示赞赏。
透过模糊的视野,在城墙的最前方,渊禽隐约能看到那道身影的轮廓。
厮杀与怒吼在耳边回荡,渊禽虽然喜欢杀戮,性情暴虐,但作为单于候选人,他自然是冷静而多谋的。
渊禽的目光严肃而平静,但从他微微颤抖的十指,或许可以隐约察觉到他内心翻涌的激烈情绪,以及几乎难以抑制的刺骨杀意。
渊禽是个天生的纵横家。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什么是纵横家,但他在鬼方部落所做的一切,若有纵横大家有幸知晓,定会惊为天人。
在鬼方部落中,他以一个匈奴人的身份,在诸多部落之间游走布局,为鬼方部落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有利的局面。
实际上,鬼方部落能成长到如此程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渊禽的奔走。部落中许多人都对渊禽赞不绝口,但渊禽对此并无特别感想。因为在他看来,他不过是让自己的部落更早一些强盛起来罢了。反正无论如何,最后的鬼方部落,注定会由他来领导。
事实也确实如此。鬼方部落下一代单于虽然有不少竞争者,但渊禽已经处于领先地位。
他既有头脑,又有手段,武力值还高。关键是在这个渊禽身上,既有匈奴野蛮人的暴虐杀戮之气,又有中原读书人的纵横天下之志。
当然,渊禽能走到这一步,也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经历过生死的抉择,那些其他的单于竞争者,也并非等闲之辈。
一直到现在,这成为单于的最关键一步,也终于即将落入他的囊中。
在这场大局中,十六个匈奴部落联合周边诸多小部落,一同进攻赵国,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许多鬼方部落的竞争者,都梦想着能在这次大战中展现出自己的卓越才能,攻城略地,从而获得大量的追随者。因为这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后能战胜渊禽的机会了。
鬼方部落中的其他人,纷纷带着自己的支持者上了战场,在阴山之外的城市中大肆烧杀抢掠。但很显然,渊禽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并不满足于在外围转悠,他想要获得更多,发挥更大的才能。若是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使用任何手段。
在鬼方部落的这些年里,表面上他是与鬼方部落最强的竞争者,是鬼方部落单于的最强候选人。
但实际上,他最骄傲的一点,并非仅限于此。而是当年他巧妙布局,让自己的一名绝对心腹,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四大部落之一的猃狁部落,并且成为了这个部落中颇有权势的存在。
两人携手合作,在历经数次激烈的战役后,猃狁与鬼方两大部落也因此结成了同盟,共同对抗外敌。在并肩作战的过程中,两部落的关系日益深厚,愈发紧密。
在此次大战中,渊禽轻而易举地从他在猃狁部落中的亲信那里,获得了一万名精壮士兵的支援。
事实上,在当初布局时,渊禽并未料到那枚他并未太过重视的棋子,竟能发挥出如此巨大的作用。然而,如今这枚棋子显然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助力。
有了这一万名猃狁部落的援军,他夺取云中城将变得轻而易举。
云中城,位于赵国阴山脚下,是这片土地最富饶、最关键的城池。一旦攻下此城,不仅能获得大量的粮食,更能以此为据点,辐射四周,逐步吞噬赵国周边的其他城池,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与利益。
若他成功占据此城,那些本就弱小的对手,将彻底失去与他抗衡的实力,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将荡然无存。
至于这座城池是否会进行抵抗……
他们又能如何抵抗呢?
渊禽曾反复思考,但无论他如何推算,最终的结果都显示,落败的终将是云中城。
无论如何推演,云中城都毫无胜算。其守军不过三千人,且多为老弱病残和孩童。即便没有猃狁部落的援军,仅凭渊禽所带来的部落战士,也足以轻松攻下此城。
更何况,据探子回报,云中城的居民已经开始大规模撤离,这意味着他们自己也清楚,根本无法与渊禽的军队抗衡。
部落中有人对这些逃难的民众感到愤怒,因为他们带走了城池中的大量粮食和财富。
然而,对于逃难一事,渊禽却并不在意。他深知,无论这些民众逃到哪里,若背负着粮食,便无法逃脱他们的追捕;若丢弃粮食逃命,那饶他们一命又何妨?在匈奴人眼中,一条赵国人的性命,远不如一碗小麦来得珍贵。
尽管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渊禽却并未因此轻举妄动。他一贯谨慎的性格,使他即便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也依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
在草原上,这样的性格实属罕见。渊禽的谨慎如同草原中最凶猛的蝮蛇,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这种隐藏的危险,往往比那些明面上的威胁更加可怕。
渊禽远远地观察着云中城,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攻下这座城池。
对于云中城的守将苏长云,渊禽并无太多感觉。但他相信,自己能够把握对方的心理。
他始终认为,作为天下少有的杰出之士,即便是对手,也应当在棋盘上相互欣赏、相互敬佩。
其他匈奴部落面对对手时,总是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而渊禽则不同,他面对值得尊敬的对手时,总会给予对方一个体面的死法。这样的做法,也为他赢得了较好的名声。
“在这赵国残破的棋盘上,被诸多单于所称赞的你,应该不会让我感到太过乏味吧……”渊禽缓缓说道,同时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他深知,苏长云绝不会轻易屈服。若有可能,他很想与苏长云好好较量一番,仔细观察这个人,享受对方在挣扎中的咬牙切齿。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他的得力助手可可西带着部下赶来了。两人相识已久,可可西是他的第一个追随者,身材高大魁梧,勇猛无比,性情桀骜不驯,在鬼方部落中名声显赫。许多人对他的评价,甚至不亚于一些鬼方部落的单于竞争者。
至今仍有许多人不明白,为何可可西会选择追随渊禽。
可可西抬头望向远处的城墙。
“若是有机会,我真想慢慢地打这一仗,看着苏长云逐渐崩溃。”可可西说道,“若是能将他俘虏就好了,我可以与他促膝长谈一晚,然后再决定是杀是埋。”
渊禽笑道:“但现在我们可没时间耽误,不能在这云中城耗费太多时间。我们要尽快攻下此城,然后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扩张,这才是最大的利益。”
“嗯,我也想慢慢打。”可可西应了一声。
“哈哈哈,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渊禽笑了起来,“昨晚我说休整后再攻打时,你没看到自己的表情吗?差点就忍不住想要冲上来揍我了。”
可可西也大笑起来,望着远处云中城的人影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休息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渊禽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身体素质这么好,敢翻越阴山。草原的儿郎们需要一段时间休整,大约两三个时辰之后吧。”
说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眸,狭长的丹凤眼中闪烁着冰寒的光芒。
“估计攻下此城的时间,也不过三四个时辰而已。”
可可西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许久,渊禽忽然笑了起来,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画面说道:“你猜猜看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跟其他几个城池一样,在商量如何立刻抓住苏长云投降?”
……
在视野远方的城墙之上,可以看到远处山林中密密麻麻的人影、火光和冷冷的刀剑反光。
苏长云背对着这一切,神情平静。
就在刚才,城墙上突然有一名士兵暴起发难,手握匕首试图将他擒获。然而,那位勇士却被苏长云身边的一个护卫斩杀在了血泊之中。
扒开面具一看,果然是个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