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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徵朝几乎快要忘记,温知禾上次主动拨来电话是什么时候,他一手抄进裤袋里,在按接听键前,低眉用目光示意招待员离开,随后自行向窗边走去,滑开屏幕。
“贺徵朝......”听筒里传来她绵软的轻唤,带了一丝急切。
从乘坐飞机落地到现在,贺徵朝对相隔异地的感触还不算深,直至温知禾的声音落入耳中,心底才慢慢涌上这种端绪。
他温声询问:“怎么了?”
“嗯……………”温知禾很闷地应,“我就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空气停了数秒,温知禾才慢慢吐息:“你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
贺徵朝莞尔:“什么叫奇怪?”
“就是......”温知禾捏紧手机,像被空气堵住喉咙,没了话音。
她该怎么和贺徵朝说?说她有个做生意背了一屁股债的继父会找上门?这会不会被贺徵朝误解为她和他们其实是一伙,只是她为明哲保身而故意打电话这么说?
温知禾很想告诉贺徵朝,千万不要接见任何自称是她亲戚的人,可她根本不好向他开口解释自己家里的情况。
“是还没想好怎么和我说,还是不想说了?”
贺徵朝又问起,很平和的语气。
温知禾抿唇:“都有。”
听筒里的男人低声轻笑:“那我再给你思考的时间。”
他在这种时候,总会表现得格外耐心,温知禾觉得耳廓有点热,把屏幕拿远些,用手搓了搓耳垂,别别扭扭:“你没事做吗?”
“嗯,先解决你的事儿。”贺徵朝淡道,“你的事没谈完,别的不都是其次的。”
温知禾把耳垂揉得通红:“你又说这种话……………”
“什么话?”他明知故问。
温知禾才不搭腔,她垂眼看着脚尖,被他这么一搞,心底的紧迫无措似乎荡然无存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的想法?没有必要吧,只是提醒、表态。
思绪回笼,她听到贺徵朝偏远的声音:“再给我十分钟,和他们说。”
温知禾知道他应该是在和别人说话,小声问:“你在忙什么?”
贺徵朝:“不忙,和家里人吃饭。”
温知禾哦了下:“那先挂吧。”
“不说了?”
温知禾没说话。
“十分钟。”贺徵朝强调,“我们还有十分钟。”
“我想听听你主动打来电话对我要说的事,但如果还没想好,之后我会再回拨你。
温知禾:“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
他们的声音同步落下。
温知禾听得清他后半句,贺徵朝也听见她说的话,但不确定:“你说什么?”
温知禾缓过来,一字一顿:“我说。”
...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
这次轮到贺徵朝没有做出回应,空气又静了几秒钟,温知禾看到窗外忙活的场务、摄像师,以及交谈的美术指导,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和贺徵朝掰扯,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极为大不了的事。
这番话会给贺徵朝带来误会,毋庸置疑,可她必须说:“我的事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所以如果有人要麻烦你,你不要理会……………”
“你指哪方面。”贺徵朝倏地问起,话音沉了几分,“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温知禾否决得极快,不给他再说的机会:“挂了吧,你忙你的。”
又是一阵忙音,贺徵朝看眼手机屏幕,选择再回拨,但温知禾不接。
他拧了拧领带结,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手机拨给还在片场的赵助理。
电话很快被对方接听,贺徵朝直入正题,声音清冷:“片场那里出了什么事?”
温荷一个人来,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回程的车票钱都没有。
温知禾不认为宋家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但温荷也确实掏不出什么钱,整个人都很拘谨,全程都得由人领着。
小县城的交通不是很发达,包辆网约车送到机场会更省事方便,温知禾帮她下单了一辆,打算在开工之前将她送去车站。带着温荷到酒店暂时安置等车,拿到身份证的时候,温知禾才发现这是一张已经过期消磁的,问她怎么来的,还是车站有
好心人给她办了电子版的临时证明。
身份证上的温荷还是六年前的模样,一头长发往后捋,有中年人的岁月痕迹,但看着挺有精气神,现如今她剪了个及耳的短发,白发若隐若现,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
温知禾把温荷的身份证塞回包里,接了杯热水递过去,打完电话回来,语气很淡:“一会儿车来了我的助理会陪护你到机场。”
温荷抱着喝完的杯子,停顿须臾,考虑了许久:“知禾,你真的不愿意帮一把宋叔叔吗?好歹他对你也有养育之恩,如果他一不小心进去了......”
“和我有关系吗?”温知禾冷不丁打断,深深地看着她,“他是生我的人,还是养我的人?这些年我有花过你们家一分钱吗?”
温荷眼眶微红:“那你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呢?”
温知禾眼角也涌上一股热意,她忍着不发作,反而笑了下:“嗯,也就这种时候你想起我了。”
温荷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她潸然泪下,连忙解释:“是因为家里经常有人来催债,我是受不了才来找你。”
“受不了就离婚。”温知禾说得平静,几乎是下意识:“反正你也不是头一次离婚了。”
温荷愣了下,仿佛明白过来什么,音量拔高了些:“你还是怨我和你爸离婚?”
她不唯诺,眉心紧锁着,穿透过往的时光,说着起曾经的话:“你爸那种事闹到街坊邻居人尽皆知,你觉得我要是不和你爸离婚,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知禾,是你爸抛弃了我们!”
“我不认为这是抛不抛弃的问题,我也不喜欢这个词。”温知禾捏着桌边,让自己稳定心神,水雾从瞳孔里散去,坚定又平和,“是你带我走出那段婚姻,告诉我今后只有我们母女彼此,所以要好好过日子,不要管别人的目光。”
“但如果非要说抛弃的话,不是你抛弃我吗?妈妈。”最后二字,温知禾说得清浅又轻微,像泡腾片落到水中,很快消散,弥留的气泡是昙花一现,是许久未称呼的陌生。
温荷的气焰泄尽,眼里花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看着温荷以前的旧照片,再看现在的她,温知禾始终不明白,当初穿着挺括制服,那样耀武扬威,傲气十足的温荷到底去了哪里。
她小时候是那样崇拜她,听她说离奇又惊险,怪诞又啼笑皆非的案件,转瞬去班级里,头头是道,依样画葫芦地讲给朋友。
温荷不再做那份体面威风的工作,去端茶倒水,去别人家里帮佣,也是她的选择,温知禾没法置喙,可她为什么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抽身,又能很快毫不犹豫地投入另一段没有自由可言的婚姻里做家庭主妇?
她有多少年没有自己出远门过?身份证是过期的都不知;她有多久没有给自己买件衣服?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前年夏天的裙子。
从发誓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再到引以为鉴绝不重蹈覆辙;从曾经促膝长谈无话不说,再到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罅隙里不是穿透的过堂风,而是一堵实实在在厚重的墙垣。
青春期时太过敏感,温知禾不是没向她说过那些刺痛人的话,她喧嚣,不忿,锲而不舍地质问、控诉,企图让温荷像从前那样;也曾顺从,平和,默默无闻地承受不被关照、记起的时光。
或吵闹或安静,或蛮横或冷暴力,她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她还是很爱温荷。
可现在她绝不可能帮她。
一通电话打破宁静,是网约车的司机拨来的,听着耳畔属于当地人的女声,温知禾思绪迁回,揉了揉眉心:“嗯,马上下楼。”
她看向温荷,双眼淡得像圆镜:“回去吧。
“你自己回去吧。”
??你自己回去吧。
是温荷曾在电话机里对她说过的话。
她走过熟悉的街道小路,来到老式楼房,因为找不到钥匙打不开门,就坐在楼梯口做作业。
绕到楼房隐蔽的铁栅栏旁,温知禾看见温荷从一辆轿车下来,她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和当时还是陌生男人的宋清风相拥,互诉衷肠。
那时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值得高兴的秘密。
后来她才知道,温荷要去一个新家。
不属于她的家。
温知禾收拾好情绪,将温荷送到楼下。一路上,温荷都很平静,直到看见那辆车,她忽然不顾旁人的目光,没那么体面地拽着她的衣袖,像豁出去般,哭诉着辛酸不易。
酒店礼宾、助理、过往的路人一一看过来,这里距离片场不远,还有刚吃完午饭的工作人员往她这眺,温知禾揽着温荷的臂弯,难以撒手,颇有种被架起来的感觉。
青天白日,她难捱这么多人的目光,手在抖着,并没有发现口袋里颤动的手机。
贺徵朝第三次关静音拨去电话,仍然不被接听。
对酒桌上的审视寒暄,觥筹交错,贺徵朝不以为意,兴致缺缺,始终敛眉垂眼看着手机屏幕。
包厢门口,夏博易通过礼宾带路,绕过屏风,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耳语。
坐在主座的贺鸿忠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见他这最满意的继承人即将早退,他终于不由开口:“干什么去?从刚才到现在就心神不宁,像什么话。”
餐桌上的都是一些贺鸿忠的亲朋故友,彼此在早年就有着纵横交错,难以割舍的关系,论资历论辈分,贺徵朝都是后辈。他系上前身的纽扣,微微躬身,望着一圈人,举起一杯酒大方回应:“有些要紧事没办完,我先退了,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之后我再回请大家。”
他没喝这杯酒,稳当地落放到桌上,继而向后方大步流星走去。
饭桌上沉寂了一息,众人看着贺徵朝消失的背影,继而皆不由自主地端详主座上的男人的脸色。
贺鸿忠早年本就长得黝黑,现在年纪上来,老脸满是横肉,笑或不笑那张脸都渗人严肃。
这会儿他面无表情,大家心里都犯怵。贺氏集团不论在燕北、国内,甚至国际都有着数一数二的声望,现在小贺总独揽大权,大刀阔斧地处理一桩桩事,羽翼早已丰满,他们底下这些人也就只敢仰着贺董蛐蛐,哪儿能捅到人跟前说不是。
他们噤声屏息,只等贺董发话再应和。
谁料他冷哼一声,以锐利的目光瞪来:“这是都不打算吃了?一个个的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
气氛短暂地沉寂,直至一个女人举起酒杯,笑吟吟道:“贺董,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这番敬酒突兀但讨喜,好歹把氛围重新热络起来,就看贺董领不领这个情。
贺鸿忠看向那个年轻的女人,狭长年迈的双眼微微眯起,根据她身侧的人考量身份,倒没拂面,挥了挥手,主动问起:“坐吧孩子,你是......”
女人依旧站着高举酒杯,笑道:“我姓安,名是我奶奶取的,安琬英,叫我小英就好,贺爷爷。”
对她刻意的拉近距离,贺鸿忠没太在意,转而侧耳去听心腹递来的话。
大概了解来龙去脉,贺鸿忠眉头紧锁,摇摇头:“真是为这小姑娘?”
李叔点头应是。
贺鸿忠“嗬”了一声,冷笑:“我当是什么大事,还好意思早退!”
李叔眼观鼻鼻观心,又接着道:“夫人刚也来传话。”
贺鸿忠停顿,攥拳轻咳两声:“算了,别传我不爱听的话,今儿我又不回去,爱谁谁回。”
李叔欲言又止:“夫人说了,您要是不回,她就当您是在外面包了小姑娘。”
贺鸿忠瞪眼他,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然后,她还说什么了?”
李叔:“她还说,您要是再擅自回燕北,就别怪她不客气。”
听这番话,贺鸿忠也气得要撂下碗筷离开,他兀自给自己顺气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去查查他那个老婆,什么来头,就敢这么不像话!”
电梯抵达一楼,梯门敞开,贺徵朝快步流星循着大门方向一路而行,夏博易跟在后侧都有些跟不上,分明他的腿也不短。
走出旋转门,下阶梯来到车旁,夏博易看眼手里的消息,这才有说上话的间隙:“拍卖行那里已经派人将夫人送的拍品放回家了,至于您说的人,确实前几天来分公司找过您。”
所谓的仪式感没时间进行,干脆就把拍品暗度陈仓收回来,这不仅稳妥也更方便。夏博易已经习惯上司随时更换的方案,反正为难的不是他,而是筹办那场晚宴的举办方,至于后者??
门由门童开着,贺徵朝没进,侧目睇他。
夏博易双手垂放身前,补充道:“在南城那儿。”
贺徵朝上了车,略一颔首:“找个时间安排一下,继续说。”
轿车冷气十足,私密性极好,贺徵朝刚坐下,便拿出手机查看是否有新消息,只可惜他拨过去的电话没一道被接听,消息也没有任何回应。
自从她开始拍电影,擅自提分手,这种事就屡见不鲜。
听着夏博易在耳旁娓娓道来的话,贺徵朝脑内串联成线,大致了解了情况。温知禾母亲离异再婚重组新家庭,这是先前他就知道的事,她继父欠一屁股债,要偿还的额度也不算高,她大概是手里有资金可还,所以不愿………………
某种丝弦铮了一下,响起她曾说过的话,贺铮朝的指骨微微蜷曲。
温
知禾除了不愿麻烦他,还有一种原因。
那就是她本不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