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音带着杪夏一来到永和宫,就被守门的小太监“请”了进去。
永安宫的前院里种了两棵腊梅,光秃秃的枝桠上挂满了红布和灯笼,看着依稀像是寺庙里的祈福树。
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几个宫人弓着身子好奇地张望过来,见到姜令音时,眼中都有一刹的惊愕。
走廊下的云栀见了姜令音,自台阶而下,朝她见礼:“奴婢见过姜贵人,炉子和药已经放在小厨房了,娘娘说贵人来了便直接去小厨房煎药。贵人,奴婢为您引路。”
明摆着不给姜令音一丝喘息的时间。
姜令音定定地看着云栀,问:“冬灵呢?”
云栀唇边绽开一抹笑:“贵人放心,只要贵人煎的药让娘娘满意,冬灵姑娘自会安然无恙。”
姜令音点点头,并不生气,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祺充仪既然想借用冬灵来为难她,必然不会轻易对冬灵动手。
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情绪,轻声道:“好,我明白了。”
“贵人请。”云栀对她所表现出的安顺态度有些怀疑,但,对于她的配合还是很满意。她想着,这可是永安宫,即便美贵人想做什么,也难逃她的眼睛。
很快,云栀带着姜令音来到小厨房。
如云栀所说,这里煎药膳的用具一应俱全,药材也被包裹着放在桌子上。但除了姜令音,小厨房并无第二个人。
姜令音抬眼扫了一周,忽地笑问:“充仪娘娘放心让我为她煎药吗?”
云栀带着笑:“贵人放心,奴婢就在门外候着。”
再者说,娘娘又怎么可能会喝下外人煎的药呢?即便她也知道,姜贵人没有胆量下毒。
云栀福了福身,退出屋子。
小厨房有开火的痕迹,永安宫又只住着祺充仪一人,不难猜测,这就是专门给祺充仪用的。
一向好脾气的杪夏也生了怒气:“主子,充仪娘娘就是故意羞辱您,您千金之体,如何能进小厨房煎药?”
然而话语间,姜令音已经打开了药。
入目的药材种类颇丰富,她用手指拨了拨,识出其中几味。
幼时母亲生病,她曾看过大夫抓药,好奇之余,还偷偷尝过几次。
但她那时候还小,只看过奴仆煎药,记得一些大致的步骤罢了。
杪夏见她打开炉子,忙道:“主子,让奴婢来吧。”
姜令音动作不停,指着炉子下的炭火道:“先生火吧。”
杪夏不疑有他,迅速将火生了起来。
橙红色的火焰在炉子里噼啪作响,云栀探出头来看了一下,见姜令音和杪夏正在有模有样准备煎药,不由地松了口气,心中却纳罕这姜贵人如何这般顺从,与传言中那个一言不发就闯到宜庆宫掀了汪宝林桌子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她收回目光,没敢轻心,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看着,自己便折返回寝殿,将消息告知给祺充仪。
寝殿内的祺充仪的脸色却着实不好看,她没有上妆,唇色浅淡,眼底一片青黑。
听了云栀的禀告,她才勉强有了笑意:“既然姜贵人安分,本宫也不为难她,让她将本宫今日要用的药膳全部煎好,就让她回去吧。”
云栀应着,又问:“那冬灵呢,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祺充的视线在她脸上略略停顿,声音极淡:“冲撞了人,难免要受罚。便让她跪到后院里去,姜贵人什么时候煎好了药,她便什么时候起来。”
“是,奴婢明白了。”云栀替她斟了一盏温水,轻声劝,“娘娘许久未合眼了,不妨歇一会儿吧。”
自从陛下不来永安宫后,自家娘娘便愈发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了,不愿用膳,也不愿休息,若非有郦太医在,娘娘甚至都不喝药了。
郦太医是陛下专门安排照料娘娘身子的太医,所以,陛下能通过郦太医知晓娘娘的情况。
这些时日,陛下明摆着冷落永安宫,祺充仪哪还会不明白是自己惹恼了陛下,可她却不知自己哪儿惹了陛下不快。
“云栀,陛下何时会来看本宫?郦太医都日日来永安宫了,陛下岂会不知?”
她不敢埋怨陛下,只好从旁人身上找问题:“这几日,谁见陛下最多?是琼嫔,还是沁丽仪?”
云栀避重就轻道:“娘娘,琼嫔有孕在身,陛下会去看她也不奇怪。”
“那沁丽仪呢?”祺充仪追问。
云栀哑了声。
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自从前年妃娘娘病逝,琼嫔和沁丽仪便成了最得圣宠之人。如?小仪那几位,则宛如昙花一现,陛下宠了没多久,就都抛在了脑后。
琼嫔和沁丽仪却一直不曾失宠。
自家娘娘倒也一直没被陛下遗忘,可偏偏身子不好,无法承宠,即便陛下时不时来一趟永安宫,也无济于事,娘娘无法让陛下的目光从琼嫔和沁丽仪身上转移。
如今新人入宫,顾小仪和姜贵人倒也都是出挑的,可惜,仍然无法与这二人媲美。更不论,琼嫔还有了身孕,来日诞下皇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恐怕要更多了。
祺充仪眼中噙泪,面容虚弱,见云栀不言,她猛然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腹部,恨声道:“都怪本宫身子不争气………………”
“娘娘!”云栀被她这个动作吓得不轻,连忙扑上去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娘娘别伤了自己的玉体呀,您还年轻呢,有郦太医在,定会调养好您的身子。”
“实在不行,您便学着瑾妃娘娘,从宫里找人来替您固宠??”
话没说完,就挨了祺充仪一记清脆的耳光。
祺充仪对她怒目而视,“云栀,如今连你也要逼我了?”
云栀被打得一怔,忙不迭地跪下请罪:“奴婢失言。”
然而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再也无法瞒天过海,当作毫不知情。
祺充仪低了声音:“虞家是不是给你传消息了?”
云栀自知无法隐瞒,闷声道:“大人给奴婢传了话,说想让二夫人带着宫外请的女大夫来给娘娘瞧一瞧。”
祺充仪眼睛一酸,“什么二夫人?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罢了,父亲哪里是在关心本宫,分明是想让她的女儿入宫替我………………”
一语未尽,眼泪已然簌簌流下。
她极力贬低着府上姨娘的同时,却好似忘了,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除了皇后,其他嫔妃,都是妾室。
因着祺充仪情绪起伏太大,云栀不得不留在屋子里,自然也无法分心给小厨房里的二人。
此时的小厨房,姜令音站在炉子前,眉眼沉静。
杪夏咽了咽口水,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主子,我们当真要这样做吗?”
姜令音淡淡瞥了她一眼,“不敢么?”
杪夏摇头,“奴婢是担心,此事若是闹大了,惊动了旁人,或是陛下,岂不是??”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主子是想用这个法子,引陛下来永安宫?”
姜令音朱唇微翘,“祺充仪不是思念陛下吗?瞧着她多可怜啊,今日我便替她完成这个心愿如何?”
杪夏眼中迸发出猛烈的情绪,她兴致高昂道:“主子心善!奴婢与主子一起。”
姜令音笑了,炽热的火光从她的眼底闪起。
炉子被掀翻在地,幽闭的屋子很快被橙红色填满。
杪夏将沾湿了的绢帕递给姜令音,让她捂住口鼻,可姜令音却没接,她眼角轻挑,道:“我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浓烟透过缝隙传到门外,小太监嗅了嗅鼻子,陡然意识到什么,立即破门而入。
他腿一软,“走水了,走水了??”
一边大声叫起来,一边撒开腿往外跑,根本顾不上先救人。
小厨房走水的消息被宫人口耳相传,很快惊动了祺充仪和云栀。
“走水?”云栀脸色一白,“姜贵人还在里面吗?”
祺充也撑起身子,沉声道:“扶本宫起来。”
走水可不是一件小事。
若是姜贵人因此受了伤,陛下一旦查起来,岂不是??
云栀不敢深想,连忙服侍祺充仪下榻,给她披了一件外衣,扶着她走出屋子,往小厨房的方向而去。
屋子里,姜令音让杪夏将祺充仪的几味药材藏到了袖子里,而后将自己的衣裙和脸庞上都沾了灰,才掐着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虽说这样看着并不算狼狈,若是狠心点,付出更大的代价或许呈现的效果会更好。但,她可舍不得让自己受伤。
她生得这样好看,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呢?
祺充仪搭着云栀的手站在走廊下,望着前面的场景,她步子忽地一顿。
云栀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瞳仁一阵紧缩。
在一众忙碌的宫人中,站着不动的人实在碍眼。
见姜贵人好端端地站在台阶下,并未受伤,云栀本该松一口气的,可身后的火光,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姜贵人的风采。
周围的人和景,仿佛都在为她做陪衬。
瑰姿艳逸,眉眼如画。
这是祺充仪第一次见到姜令音。
往常听云栀说姜令音容貌?丽,堪称艳压群芳,她一直觉得云栀是夸大其词,心中更是不以为意,可今日真正见到了姜令音,她心猛地一凉。
恍惚间,也自以为明白了陛下为何在她入宫的第一晚就点了她侍寝。
这般姿色,难怪了.......
她攥着云栀的手腕,越看心越惊。
她自欺欺人地出声:“那是姜贵人吗?”
云栀道:“是。“
那边的姜令音也发现了祺充仪和云栀主仆二人。
她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踏着步子向二人走近。
秋风微凉,今日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燥热。
祺充仪直愣愣地看着姜令音走到眼前,冲她福身:“妾身熙和殿贵人姜氏,见过祺充仪娘娘。”
后宫的五位娘娘,祺充仪位分最低,存在感却最强。早在入宫的第二日,姜令音就想见见了,不过可惜,后来两次请安,祺充仪都不曾露面。
她没想过,第一次见祺充仪是这样的场面。
祺充仪更没想过,会见到这样一张脸。而她自己,也仪容不整。
二人的见面,竟都如此狼狈。
祺充仪恹恹地移开视线,冷声:“姜贵人为何故意纵火烧了本宫的小厨房?”
被人倒打一耙,姜令音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嗓音含笑:“回娘娘,妾身也不知那炉子怎会突然间翻了。妾身担心娘娘心切,怕娘娘误了用药的时辰,故而一进小厨房,就开始为娘娘煎药,外头守着娘娘的人呢,有他们为妾身作证。”
她有意无意扫了眼云栀,叹惋道:“只是可惜,那药还是毁了,到底还是耽误了娘娘用药。娘娘放心,妾身会再给您煎一次。”
祺充仪觑了她一眼。
姜令音毫无所觉,继续说:“只是钟粹宫不曾开火,娘娘若是不嫌弃,妾身便去御膳房借一处地方......”
那到时候,祺充仪让她煎药的事便人尽皆知了。
上位者有吩咐,下位者不得不听从。可她们都是陛下的嫔妃,分上虽有尊卑高低,可也不能这般折辱人。
祺充仪脸色一僵,“姜贵人!”
姜令音笑应了声:“不知充仪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放肆。”祺充仪才说了这三个字,话便被人打断,姜令音静静地注视着她,重复咀嚼着她的话:“放肆吗?”
她笑问:“充仪娘娘觉得妾身如何放肆了?”
“是娘娘让妾身来永安宫为您煎药,妾身依令行事,还差点葬身火海,娘娘却要怪妾身吗?”
祺充仪想将罪责推到她身上,也得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
小厨房的火势并不大,但烟雾升腾在空中,已经足以吸引人的视线。
就在二人对峙着僵持不下时,永安宫走水的消息已经如风一般传到了各宫。
熙和殿的喜盛一听,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纤苓和觉夏道:“主子在永安宫为充娘娘煎药,莫不是主子出事了?”
纤苓和觉夏对视一眼,皆露出凝重之色。
纤苓一咬牙,道:“觉夏,事急从权,你去宜庆宫将事情告诉诚妃娘娘吧。我去永安宫看看主子。”
喜盛自觉道:“我来守着熙和殿。”
三人分配完任务,赶紧行动起来。
喜盛虽留在熙和殿,却也没闲着,故意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碰上过路的宫人就自言自语道:“充仪娘娘叫主子去煎药,奴才就该拦着点才是......”
路过的怡和殿的小太监康乐也听了一嘴,他将永安宫走水和祺充仪让姜贵人为其煎药两件事合并在一起告知于顾静姝,而后猜测道:“主子,莫不是姜贵人烧了永安宫的小厨房?“
顾静姝难得的没有说他什么,边往外走边道:“不论如何,且先随我去永安宫看看。”
永安宫走水一事虽惹人注意,但不足以让各宫嫔妃前去围观。
可没过多久??
得益于觉夏的卖力,听说了姜令音被祺充仪刁难,现在又被困在走水了的永安宫的姜衔玉坐着步辇迅速向永安宫赶去。
宜庆宫到永安宫要经过瑶华宫、御花园和临华宫,姜衔玉又素来低调行事,经行之处被人看到后,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御前时,消息已经变成永安宫走水,而姜令音被困于其中尚未得救。
籍安庆望说完,大气都没敢喘一下。
事关祺充和姜贵人的性命,庆望一刻也不敢耽误地上报给扶喻。
扶喻并非整日待在案牍前,空闲之余,他经常到武场骑马、射箭,自然也不是一个人,他每次都会从御林军中挑出几个小子陪同。
庆望来到扶喻跟前,扶喻正搭着一个身姿卓然,俊逸非凡的少年的肩膀,口中说着夸赞的话语:“......穆有朕之风范。”
“陛下。”庆望等扶喻夸完,硬着头皮上前,“方才永安宫走水了,传消息的宫人说,姜贵人还在里面没救出来。”
扶喻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他没问永安宫为何走水,反而问:“姜贵人怎么在永安宫?”
庆望瞄了眼苏穆清。
后者会意地准备退下去回避,扶喻却拦住他:“无妨。”
庆望这才接着说:“奴才听说是充仪娘娘的药膳被熙和殿的宫女撞酒了,姜贵人便去永安宫给充仪娘娘煎药了。“
扶喻蹙起眉,淡声吩咐:“去永安宫看看。”
又对苏穆清道:“正好,朕让你和静姝见一见。”
原先垂着头的苏穆清闻言眼前瞬间一亮,立即拱手谢恩:“多谢陛下。”
这段时日,他被陛下调去了外头历练,因而顾静姝入了宫后,他还一次没见过。虽说让外男进后宫这不大合规矩,但陛下的话就是规矩,陛下都不在乎这个,他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跟在陛下身后,从武场离开,进入后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