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正停顿一秒,继续说道。
“二是,我怕他们指导一通,庄稼产量不增反降。
是不相信他们技术,而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方水土,也养一方庄稼。
若他们已在本地待了十几年,我举双手赞成他们放心大胆去干,可偏偏他们是刚来的,压根不熟悉本地情况。
学生呢,来自天南海北,先从乡下返回城里,考上大学后,又学了几年,才被派过来。
李老呢,倒是本省的,可甭说‘省’了,哪怕是‘县’,也一镇一个情况。
比如,周洪镇有煤矿,土壤黑色的,辛乡镇离河近,土壤为沙地,杏香镇沙、黄两掺,营口镇无沙地。
我担心他们照书全搬,惹出篓子来。
负责打扫大队的许大头,也住在后舍,为多赚点钱,还兼职给李老等人做大锅饭,他一旦察觉苗头不对,就会上报。
你要做的是把他们拉回正轨,拉不成,就想法拖延。
簌---
沈青揪下一片槐叶,并反复揉捻。
学生两次下乡,上一次掏苦力、挣工分、被人管,这一次搞实验、指导种植、开支能报销。
两次下乡的心境,自是不一样。
若像粮站的林秋那样,把数据贴脑门上,强行向人灌输知识,确实挺闹心的。
不过,李坚性情尚可,能被其挑中、拉入小组的人,应该不是林秋那款的,但当说客,很容易费劲还不落好。
沈青眼珠一转,笑道:
“书记,不是我不帮忙,而是抽不出空。
养在洼水里的鱼,每天都得喂,高粱的穗子,已经泛黑色了,过几天就能割了。
哦,对了。
还有播小麦、种冬季菜,一堆活,等着我干。
不干,咋养家糊口?”
沈青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拖长了尾音。
王文正嘴角微抽,五亩地+小菜园,是忙,但不至于忙到抽不出空,况且有‘治病’技能傍身,还用担心没法养家糊口?
对方这样说,是不见着肥兔,就不想撒鹰。
不过,需求置换VS正义帮忙,他更放心前者。
王文正思索一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一身肥膘,不笑时面相很凶,笑时略显憨厚。
“沈青,你在洼地内养了鱼,是吧?”
正巧,我至交好友的儿子,是干贩鱼这一行的。
等鱼长大了,临捞上岸前,由我来当中间人,让其以自己心中的最高价,来收购你的鱼。
如此,洼水里的鱼,便是稳赚的,你也不用再为养家糊口发愁。
哦,对了,你还喜欢看书,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随即,二人溜进小巷,拐了几道弯,来到一矮房子前。
这是个茅草房,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了,屋顶发黑,墙边掉了一圈土,门锁也落了一层灰。
“等着,我去拿钥匙。”
王文正拿起窗台上的木盒,打开后里面却是空的。
他也不慌,大拇指贴紧盒底右侧,向下一按。
霎时!
盒底右半侧,便似跷跷板板般一头高一头低,翘出一条宽缝。
哗---
王文正摇晃木盒,很快,宽缝中甩出一枚铁钥匙。
他用钥匙打开铁锁,领人进了屋。
屋内,没有一件家具,却堆满一摞摞书,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厚到掩盖住书封、书脊上的图案和文字。
不过每一摞书,除最上面那本外,其余书的封面,皆不怎么落灰,只是霉味特别重。
沈青挑中一摞书,随意抽了几本出来,快速翻阅一下。
一本是初中数学,一本是诗集,一本是...武侠类黄书。
在那个年代,前者,看了也就看了,中间,看了会被没收,后者,看了会挨批评。
王文正望着满屋子的书,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书啊,有的,是没收上来的,有的,是旁人捐赠的,有的是学校不肯烧,偷偷搬来的。实际数目,比账薄上多出十倍。
往后,你去完后舍,可以来这儿,挑几本书带回家。不用跟谁交代,离开时,把钥匙放回木盒里就行。”
此刻,沈青的身影,在书海中转悠。
他边转边抽书本翻阅,再回到入口时,手里多了两本书。
一本,讲中草药的,辨识、药效、炮制,皆有涉及。
一本,讲简笔绘画的,一朵花的杆、萼、花瓣、花蕊,都会逐一分步骤讲解绘画要点。
草药那本,沈青打算留着自己看,绘画那本,送给小花学习。
不过,送之前,得先晒几日太阳,驱驱上面的霉味。
“书记,我身为大队的一份子,若实验小组...真不按本地情况来,走岔路了,我会尽力把他们拉回来的。这两本书还不错,我就先拿回家看看啦。”
王文正扫视那两本书,《常用中草药手册》和《简笔画300例》,又实用,又有学习价值。
“嗯,确实不赖。”王文正赞可点头,“走吧,李广田应该已经写好告示了。”
随即,二人锁门-放钥匙,原路这回了麦场。
啪---
沈青刚把车锁打开,就瞧见李广田抓着一鸡,急匆匆朝这边跑来。
“呼~”
李广田跑到车前,揪掉粘在褂子上的鸡毛。
“我贴完告示,就往后舍赶,想提醒李老等人,拌麦种时小心点。
哪想到,我刚踏进后舍地界,就看到这只鸡,晃着肉髯(ran),朝一堆粉色小麦走去。
我费了一番劲,才把它逮住,还叫李老的学生,用织壳子围住麦堆,防止鸡偷吃。
啧,这只鸡,不知道谁家养的,还挺肥。”
肉髯,和红冠一样,是长在鸡头上的红色肉赘,只不过,红冠长在头顶,肉髯长在下巴处。
沈青看向那只鸡。
体型圆润,双眼发亮,羽毛棕黄,喙和爪钩不满划痕,一看就知是个有野性的,鸡脚上还绑一红布条。
“布条两端都剪成‘V’型---”
王文正思索一番。
“是...许大富家的鸡,他时不时拎桶、扛抓钩,跑槐树林挖蚯蚓喂鸡吃。给我吧,我正好有点事要去找他。”
“好~”
李广田把鸡向前一举,王文正接过后,转身离开了。
李广田见领导走远,悄摸问道:“大青,我走之后,书记都跟你聊啥了?”
沈青隐瞒一些事情,说道:“哦,书记叫我没事来大队串一串,和李老搞好关系,若李老遇到难题,叫我也别闲着,跟在一旁出出主意。”
“这样啊~”李广田了然点头,“大青,你可得把握住机会,李老是省城来的,跟着他能学会不少东西呢。”
啪---
沈青拍了拍车座,“放心,我心里有数。李叔,你来时骑车了吗?没骑的话,我载你回去。”
“骑了,车子在西边停着呢。”
西边?
早上来的时候,没看到有车停在大队西边呐。
李广田似乎看出沈青的困惑,他神秘的一笑,领人出了大队,向西来到...许家寨小学。
李广田熟练挤进栅栏门,推出一辆二八大杠,想来,开会那帮人的车子,也曾寄存在学校。
随后,二人并排骑行,一边闲聊,一边蹬车轮。
须臾,二人于杨树林‘T’字岔路口分开,沈青回到自家小院,大黄和小狸,飞奔跑上前。
一个,摇尾撞人腿,甚是热情。
一个,扯嗓叫唤,像是在埋怨咋回来这么晚。
沈青揉了揉狗头,又抱起小狸,狂挠它的下巴,令其舒服得直眯眼睛。
不一会儿,沈青放下小狸,把车推进仓库,便来到厨房开始忙活。
忙了一上午,他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
下午,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这场雨来头不小呐。
沈青泡了一点豆子。
又寻了一些树枝,插在番茄、辣椒、茄子的一侧,并用细麻绳,将茎杆和树枝绑在一块,防止蔬菜倒伏。
还挥动铁锹,挖土加固、加高菜园旁的土坝,并摘了一背篓的菜,挑了几个熟透的番茄,丢到麦垛旁。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刺猬一家知晓麦垛主人没有恶意。
是以,它们嗅到香甜气味后,大胆溜出洞穴,滋滋啃食番茄。
吃完,又缩回洞穴了。
除此之外,沈青还绞了六桶鱼食,用板车拉到陶洼喂鱼,回来前,顺便割了一车黄皮柳条。
这一通忙活下来,时间已经来到傍晚,他便又着手做晚饭。
泡椭圆的大豆,用石磨碾成豆浆,过滤掉粗渣,煮沸后舀至汤碗中,稍微晾一下,便往里加一点熟石膏。
取一青南瓜,掰把洗净后,快刀切成细丝,拌上调料和面糊,煎出一笸箩南瓜饼。
汪---
沈青将豆腐脑,舀到小碗里时,屋外传来嘹亮、兴奋的犬吠声,他猜测应该是小花回来了。
他猜对了!
犬吠声刚停,沈小花就扛着一丛东西,出现在厨房门口。
“哥,瞧瞧这是啥。”她眉眼弯弯,还抖了抖肩膀。
沈青好奇凑上前。
杆子,一节一节的,似矮小的高粱。
叶片,酷似窄版玉米叶,翠绿,附有细密绒毛。
果子,呈穗状分布,一面圆润,一面扁平,顶部还带一小芽。
“这是...草珠子?”
“答对啦,小美家屋后,种了很多草珠子,我割一些扛回来,打算串珠子玩。哥,你喜欢啥颜色的手串?”
沈青瞥了一眼穗上的草珠子,黄的、白的、黑的、灰的都有,但大部分是灰色的。
“灰色,挑个大、壳亮的串。”
“好嘞~”
说完,沈小花转身,往堂屋走去。
沈青眼疾手快,赶在小花走远前,悄摸拽下一颗草珠子。
它整体呈灰色,还夹杂一些暗色花纹,外壳坚硬润滑,捏紧顶部小芽,向外一拔,便能瞧见一个直通上下的小孔。
因为这个‘孔’,其才会成为手串、门帘、项链的天然材料。
草珠子,禾本科薏苡属植物,别名菩提子、五谷子,多生于湿润的屋旁、池塘、溪涧等地。
草珠子,外观、芯仁,都和薏米相似,但二者之间,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草珠子,个头大,宽大于长,外壳厚硬、有亮泽,纵沟较宽,芯仁软糯、不甜、不粘牙,有止咳、祛痰之效。
薏米,个头小,长大于宽,外壳薄脆、无亮泽,纵沟较窄,芯仁清甜粘牙,有清热、利湿之效。
它俩,一个能串珠子,一个被誉为‘禾本植物之王’,能当主食吃,都是一见就令人欢喜的好东西。
沈青收起那颗草珠子,来到厨房最里头。
那儿放着一个水桶,水略清,置有一块木板和一罐头瓶,二者皆未沉底,概因板下满是磨盘柿。
挪走木板和瓶子,磨盘柿快速上浮,铺满整个水面。
沈青挑两个最大的,掰蒂、削皮、切瓣,装进盘子里,随南瓜饼、豆腐脑,一起端到堂屋。
此刻,西厢房仍泛着橘黄的亮光。
哧---
沈青擦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小花,甭整了,吃完饭再弄。”
“欸,马上来,就差几个了。”
三十秒后,沈小花冲出西厢房,双手捏着一串弯弧状的草珠子,兴奋道:“哥,快伸手。”
沈青应声照做,珠串绕手腕一圈,还多出5颗珠子。
沈小花去掉5颗珠子,把串绳打成死结,剪断多余的串绳,将手串撑大,套在亲哥的手腕上。
这手串,戴上凉丝丝的。
草珠子颗颗匀称、饱满,还有陶瓷质感,花纹也相似,尖端朝向一致,一看就知是很用心做的。
沈青扯拽手串,发现串绳乃是四棱柱样的橘色皮筋,也对,串绳没松紧性的话,戴、卸会很麻烦。
灰灰的、泛着亮光的手串,吸引了小狸的注意。
它跳上主人大腿,抓、嗅草珠子。
末了,搂紧手串狂蹭,杏仁眼紧盯沈小花,仿佛在说:我也要。
“有,你和大黄都有,吃完饭就串。”她余光扫见桌上的白瓷盘,惊愕道:“哥,那是...柿子?”
“嗯,昨个在镇上碰见一朋友,他送了我一篓柿子,已经揽好了,快尝尝看。”
“好~”
沈小花拿起一瓣柿子,只敢咬掉绿豆大的一小块,她怕柿子是涩的。
分家之前,还住在村头时,某天清晨,沈小花正在给鸡剁草。
沈小海朝她扔了一个柿子,说是揽好的,上面有疤没人要,念她昨天洗了一大家子衣服,便好心送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