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黑的王燕,睁着暴突的眼睛,一脸的凶相。
“大拇指上的肉快掉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瞧过了,分明有一半肉连着呢。
庄稼人干活,谁还没被镰刀伤过,哦,就你家孩子娇贵。
再者,我一家子下地,是小亮非跟着,原本俩孩子在地头玩‘东南西北’虫,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鬼知道小亮啥时候偷拿了镰刀。
哼,自己割的,赖不着别人。”
东南西北虫,是地老虎的蛹,通体紫红或棕红,用手捏住它的头,其尾巴就会像指南针一样,从东转到西,从南转到北。
玩时,孩童会模仿算命术士,故作高深。
先说一句大话,如明天要下雨、考试得满分、大鱼蹿上岸等。
再发布方向指令,如向东,若虫子尾部指向东边,孩童会兴奋不已,认为预言大概率会成真。
“赖不着别人?”许春苗气急,胸口燃起火炎,“王燕,你说的这叫人话嘛,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完,想往前冲,跟人干架。
小亮却哭喊着拦住了她,“妈,别去~”
“呦~”
王燕嘴一撇。
“孩子没教好,偷动别人家东西,伤到了自己,不赔礼道歉,竟还想找茬扣黑帽。来啊,谁怕谁,看谁先撕烂谁的嘴。”
“妈~”
光头男孩拽住王燕,不让她上前跟人干架。
“妈,你撒谎,小亮手里的镰刀,是你硬塞给他的,也是你指挥他去割地南头的大豆。”
“你这孩子---”
王燕气得想把儿子小俊,重新塞回肚子里。
刚才她敢扯谎甩锅,是因为吃定小亮胆小老实,不会说出事情真相,只要她母子二人统一口供,此事...妥妥撇清了。
没成想,小俊居然拆她台,让她怎能不气。
人群躁动了,议论纷纷。
“确实,在土里刨食的,谁还没受过伤,可...受伤事小,为逃避责任扯谎事大呐。”
“伤到手,好几天不能干活。咦,血还在流,快带人上卫生院看看,顺便割点肉补补。”
“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血一冲,涂点唾沫,敷点干土就成。”
……
“疼~”
小亮拧着眉毛,疼得嗓音发颤。
沈青走上前,“把手松开,让我看看伤口。”
小亮后退一步,眼里透露着害怕。
许春苗把儿子往前推了推,“松开让大青看看,他懂点医术,上一回咱家黄牛病倒了,就是他找出了病根---误吞了铁钉,还给治好了。”
“好~”
小亮松开了手,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嘶---
顿时,人群中传出几缕倒抽一口冷气声。
左手大拇指的指腹,被镰刀划了个大口子,口沿的皮肉,呈碎齿状,还不断往外溢血。
口子,长度约1厘米,深度......
沈青掰开了伤口,若拇指平行于地面,伤口则为‘>’形,深度0~0.4厘米,未见骨头,但伤口最深处,有三个沙子般的小黑颗粒。
事情有点棘手了,得先弄掉黑颗粒,才能包扎伤口。
“谁有凉白开?”
“我有,我去拿!”
很快,一位梳着斜鬓的妇人,拎着一铝茶壶走上前。
“我婆刚送来的,还没喝呢,你拿去用吧。”
此人名叫高兰梅,是个绣娘,酷爱口花花,和许春苗关系还行,她送茶壶时没借机侃几句,大抵是真心疼小亮。
许春苗接过茶壶,“大青,这水...是用来冲洗伤口的,对不对?”
“嗯,等一下再冲!”
沈青挤出人群,徘徊在沟渠旁。
村户们下地薅草,若家里没养兔子、绵羊、黄牛等,会随手把草扔到沟坡上,历经太阳的暴晒,鲜草变成了干草。
他眼睛似雷达一般,扫视一堆堆干草,末了,视线定格在几株长杆干草上。
茎杆发棕,叶片翻卷,还泛青白色,正是干艾蒿。
哗---
沈青揪下一大把干艾叶,双掌相抵反复揉捻,将其整成粘灰的棉絮状。
又向高兰梅借了一根铁针,用水冲干净后,从甜杆上刮下一些白霜。
沈青的一番操作,把众人整懵了。
“叫人松开手,不处理伤口,反倒和草干起来了,这是什么路数?”
“不懂,但沈青向来出奇招,上一回‘细针定病根,磁石吸铁钉’,可是让我开眼了。”
“我听老一辈说,甜杆上的白霜,是一味中药,药性...我不记得了。”
“你呀,什么都会一点,但又都不精通,说出来的话,专吊人胃口,还不如不说呢。”
……
沈青没理会众人的议论,他让许春苗攥紧小亮的左手腕,自己则拎起铝茶壶。
哗---
壶嘴涌出一股水流,冲洗净小亮的左手。
沈青调整壶嘴位置和角度,令水流变细,直冲伤口。
“啊,痛~”
伤口生疼,水像裹有无数硬绒毛,不停蛰刺伤口。
小亮欲缩手躲过冲洗,许春苗忙擒住儿子大拇指,“小亮,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小亮别过头,咬牙坚持,心里默默数着数。
沈青掰开伤口,令大拇指侧着垂直于地面,高举茶壶,猛冲伤口。
在水流不断冲击下,三个小黑颗粒,脱离了原处,翻滚着随水流落到了地上。
咚---
铝茶壶,被放在了地上。
此刻,小亮牙齿打颤,小脸煞白,脖颈挂满汗珠,伤口仍在往外渗血。
沈青将布帕上的白霜,倾倒在伤口上,不消片刻,血竟然止住了。
小亮扭回头,面色惨白,眼睛却很有神,“咦,不咋痛了欸。”
“别乱动,没弄完呢。”
离奇的止血法子,令人群再一次躁动了。
“唔,我想起来了,甜杆上的白霜,有止血消炎作用。”
“下大雨了,才知道收衣服,你个马后炮。不过...镇上铺子收这味药吗?收的话,我明年也种高粱。”
“想得美,要收早就传开了。”
另一边,沈青将蛛网样的艾叶碎,放到陶罐的盖子上,还掏出火柴点燃了它。
青烟袅袅升起,浓浓的艾草香,萦绕在鼻间,令人顿感耳清目明,浑身舒爽。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在屋子里熏艾。
很快,艾叶碎燃成了灰烬。
沈青挤出肉里的残血,将伤口边缘对齐整,把晾凉的艾灰,混点凉白开,揉成稀面团状,糊住整个伤口。
“好了,这下算是弄完了。”
小亮晃了晃左手,“凉丝丝的,一点都不疼了欸。”
啪啪---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骤然间响起了掌声,还有惊呼和夸赞声。
须臾,掌声渐渐散去,沈青解释道:
“白霜止血减痛,艾灰消炎抑菌,两者搭配在一起,是疗伤的佳品。抹了后,不疼是正常的,疼才真是邪门了。”
沈青将茶壶和细针,还给了高兰梅,赶在其口花花前,回到人圈中央。
见儿子已无大碍,许春苗感激道:
“大青,谢谢昂,今个要不是你,我家小亮可就要遭老罪了,你犁地时知会一声,我让茂秋(丈夫)牵着黄牛去帮忙。小亮的手...多久能好清?”
“看个人情况,短则一周,长则半个月。艾叶灰过一会就干了,别手欠去揭它,让它自己掉。它掉了,伤口也就好的差不多了,这期间不能沾水,不能吃辛辣的,多吃点有营养的补补。”
沈青拉长尾音,意有所指,还看向了王燕。
害人伤成这样,不道歉,也不表示,可真说不过去呐。
王燕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那种,让她掏钱,比杀了她还难受。
王燕脖子一梗,“大豆刚开始割,我一个子都还没见到,哪来的钱买补品?再者,伤是小亮自己弄的,我只是把镰刀递给他,又不是举镰刀砍他,这事...哼,甭想赖到我头上。”
“妈---”
好友受伤,亲妈耍赖,外人议论,皆令小俊羞愧难当,
他摇拽亲妈胳膊,恳请其能按常理点---赔礼道歉
“喊我也没用!”
王燕奋力甩开儿子的手,小俊一脸愧疚的看着小亮。
沈青:“小俊,你妈耍赖皮,你呢,你怎么想,也不愿意担责?”
“我?”
刚才,正割大豆呢,突然听到惨叫声,瞧见血淋淋的伤口,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等再回过神来,已处在人圈中央,亲妈正在和人干仗,令他又内疚又羞耻。
不过,沈青的三连问,点醒了他,亲妈耍赖不假,但...他可以担责啊。
“小亮,对不起,我要是不喊你来地里玩,你就不会受伤了。我爷给的零花钱,我没花,一直攒着呢,算算,够给你割半斤猪肉补身体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小亮抿了抿嘴,“我没怪你,割了肉,包槐花饺子,咱俩一起吃。”
小俊听了这话笑了,王燕却炸了。
市面上,家猪肉9毛一斤,半斤...也就是4毛5分钱。
“臭小子,有钱也不知道贴补家用,白养你这么大了,快,把钱交给我。”
“不给~”
小俊神情倔强,王燕欲脱鞋教训,众人却纷纷劝说起来。
“王燕,小亮在你地里受伤,你怎么着也得意思一下。”
“没错!沈青要没来,就得去卫生院,花钱止血涂药了。跟诊费比,半斤肉算个啥。”
“王燕,农忙季节讲究个互帮互助。比如,李家用机子脱粒时,人手不够,张家过去帮忙。张家有铁犁,李家有黄牛,两家凑出整套农具,一起去犁地。你今个这样不讲理,谁还敢跟你家沾边,脱粒、犁地、播种,自己忙活去吧。”
王燕眼珠乱转,心思活泛起来。
这年头,农具好搞,上街去买,或托人打制,都能弄到手,但...身价大几百的黄牛,很难搞到一头。
若因今天这事,惹村里人厌烦,从而借不到免费的黄牛,那可就惨了。
一想到这儿,王燕顿时出了一手心汗。
“那个...我一瞧见小亮受伤,就心急如焚,脑袋跟浆糊似的。
之前的话,不是我本意,小亮常来我家玩,我拿他当半个儿看,他受伤,我怎会不心疼?
小俊,去,回家拿钱割半斤肉,再到鸡棚掏六个鸡蛋,都送给小亮补补身体。”
上一秒怒瞪,下一秒赔笑,妥妥的变脸达人。
围观人群并不买账,不过小亮和小俊,倒是开心的手拉手离开了。
“唉,这孩子...咋记吃不记打啊!”
许春苗无奈摇头,随即愤怒瞪着王燕,瞥见其身后一米远处,有个汤碗似的深土坑,便低头往前莽。
“你干嘛?”
王燕受惊往后退,许春苗见对方的脚后跟,快退到土坑了,就及时刹住了脚。
王燕暗骂一句‘神经’,转身要走,岂料,一脚踩空,摔倒在地。
坚硬的豆茬,扎得她肋骨生疼,她下意识翻身,结果...后背遭了殃,痛得她哎唷连连。
经历刚才一事,无人愿意上前帮忙。
王燕挣扎坐起来后,屁股也没躲过豆茬,在阵阵哄笑声中,她揉着锥痛后腰走远去。
闹剧落下帷幕,人群也渐渐散开了。
“许婶,你早就看到土坑,故意往前冲,算准王燕会摔倒,对不对?”
“大青,眼真尖,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刚才王燕若不踩土坑、也不摔倒,我就...直接上手推。谢谢昂,要不是你,小亮……”
沈青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谢,并以家里还有事为由,握紧了车把。
……
嘎吱---
车轮碾压土路,缓缓向北移动。
大黄跟在车后,眼睛时刻盯着豆垛,估摸着若真有豆秧被晃下车,它会叼起绕到车头交给主人。
不过,豆垛瓷实,麻绳紧绷,板车略过看桃树,拐进院子内,也不曾晃掉一株豆秧。
喵---
沈青刚停好车,斜上方就传来猫叫声。
他绕到车侧,瞧见小狸在垛顶边缘徘徊,神情慌乱,像是...下不来了?
沈青欣赏了一会儿窘态,“喂,你啥时候上去的?”
小狸望向看桃树,嘚,铁定是板车路过树下时,它出去好奇,趁机跳上了豆垛。
然而,上去容易下来难,豆垛边缘的豆梢,纤细松软,令它后肢使不上劲,无法弹跳。
喵---
小狸扯嗓子催促着。
“等着,这就救你下来。”
沈青走进仓库,拿回一连盖,啪,带竹排的那端,抵住了垛顶。
“爬连盖上,抓稳点。”
小狸应声照做,似猴子一般,抓紧了竹排。
沈青举起连盖,缓缓往下放,小狸落地后,‘啊呜’冲上前撒娇。
又是在人两脚间走‘∞’字,又是用腮帮蹭人裤腿。
须臾,一溜烟蹿上了看桃树,沈青则着手卸豆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