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能听话,愿意狠下心同那个人恩断义绝不再往来,可如今回头再看,她却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的荒谬——长达数年的纠葛,来回打交道的又不过是那几户人家,即便她的孩子屡屡回避,可总也免不了会有面对面碰上的时候,更何况,沈铎从未打算放过他。
那是怎样一个畜生呢,虚伪残忍,在美国结婚了还要回来招惹他,明知他为着从前那一点好而根本不能抵抗。她太过心软了,早知道还是这样的结果,她当年就该直接要了沈家老三的命,拖到现在做什么。
但是当年,她又想,当年跪下来求她不要这么做的人,就是她的孩子呀。
他那么喜欢他,喜欢得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他半分,就因为他从前待他那样的好。可想要待一个人好实在是太容易了,赋予真心才是一段感情真正难得的地方。这么些年,他拿命去换,又何曾换到过半点真心。
当真是个痴儿!
老太太的眼泪掉得花乱,脑子也一片乱糟糟的,叫管家扶到长椅上坐下来,牙关还打颤得不能言语。她怨恨又心慌,坐了不到片刻只想站起来去寻她的孩子,可偏是这时候,当家的长子还要来知会她,说,不排除长期昏迷的可能性,等弟弟体征恢复过来,保不齐还要再动几次大手术,至于风险么,他顿了顿,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宁家兄长只是将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他猜想母亲或许不会接受,果不其然,当他平静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睁圆了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怔楞问他,长期昏迷是什么意思?
宁家兄长一时无话。
他其实也烦躁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总不好直接跟母亲说幼弟年纪轻轻就要成为植物人。他咽了一记,在压抑氛围中迎上母亲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沙哑说,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老太太能做什么准备,这话她连听都不想听。接诊的是城里最好的医院,主刀的是技术最精湛的医生,她相信她的孩子只是因为重伤暂时昏睡过去而已,暂时的,除此之外的医学诊断她一概不认同。
“宁予杭,他才二十出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准备?你要我有什么准备!准备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是不是?!你告诉我哪个母亲做得到哪?!”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你知道吗?!”
“我不管!是你们没看好他,你们这些当哥哥的不尽责!全都没看好他!”
她哭叫起来,当着一家子的面捶打她的长子,仪态尽失。一条走廊更显喧闹,凭白遭殃的宁家老二和老三自然是不敢申辩的,只慌张上前要把兄长和母亲分开,但母亲固执,听不进劝,最后还是兄长费了些力气才抓拢她的手腕。
宁家老三揽着母亲的肩膀拍背安抚她,老太太依着他呜呜哭,真真是失了心头肉一般哀戚悲恸。他也感到难过,因此思忖着是否该叫妻子过来,或者先把母亲送回家去,但看眼下的形势,她怕是要守在病房门口寸步不离。
碰到这种情况,宁家老三再是巧舌如簧也不能安慰母亲。他暗自叹气,又看见兄长自母亲膝前起了身,他大概是被母亲搅得心思烦乱,但又不好对老太太发火,在原地掐着鼻梁站了一会儿才找到迁怒的对象,高声吩咐保镖:“把他给我拖出去!听见没有?!”
这一记暴喝简直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被保镖押在手里的人只有一个沈铎,虽然事前他的确对沈家的当家放过狠话,但到底宁家小少爷留住了一条命,因此他总不能真的置沈家三少于死地。保镖们有些犹豫,管家也拦在前头。一群人闹哄哄劝着,随后反应过来的才是被强行压制好几个钟头的沈铎。
他像头迫不得已屈身笼中的野兽,双膝弯跪,脸上血渍干涸,转头直视宁予杭的时候眼里还泛着冷光——他一直默不作声着,挨打也罢责骂也罢,旁人的一切同他毫无干系,自从进了医院,他似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孩儿,而此刻他的小孩儿确保性命无虞了,他便仿佛逐渐清明起来,又变回那个暴戾乖张不被束缚的沈家老三。
他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宁家兄长,如同往常般不尊不敬全无恭谨,但很快,他移开了视线,在宁家人或怨怼或责怪的目光中慢慢朝老太太低了头。
一片死寂中,他叫了一声宁姨。
老太太闻声恍恍惚惚抬头,像六年前那样带着满脸泪痕望向他。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状,十八岁的沈铎也是这么跪着。腰板直挺挺的少年人,眉眼间尽是倨傲与倔强,叫旁人难以从他面上窥见一丝恐惧——他好像总是这副模样,少时便强悍到无坚不摧,待人处事早早显露来自血脉的寡情薄幸,无有仁慈,不见悲悯,冷漠得异于常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是否身有软肋。
十八岁的沈家老三从来不为任何人示弱,那个时候他只一跪便被沈家的保镖护送离去,或许有过挣扎,但只回头瞬息,凉薄得一如他那发妻死后才知情深的父亲。人人都说沈家父子相似,相似的地方也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面容。
老太太越看越觉得心寒。时隔六年,她不知道他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可能是那时来不及脱罪的申辩,或者毫无用处也不真诚的道歉,她不需要这些,她只需要她的孩子醒过来,况且如果这个人真的有愧疚之心,就该好好遵守他的家人痛割祖业才求到的宽恕,安安分分待在美国,从她孩子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直到死去。
很显然,他做不到。
老太太一颗心被绞得生疼,她没有回应,但一旁暴怒的宁家兄长早已耐性尽失,他要保镖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沈铎,并且通知沈家的人来收尸,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可是干系两家交情的大事,管家暗道糟糕,还未去拦,沈家老三却先一步动作了,他激烈挣扎起来,保镖没有防备,叫他粗暴松脱了双手。
他推开两边的保镖,但仍是跪着,捂住腹部喘得厉害,对宁予杭说:“你不配要我的命。”
宁家兄长猛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宁予杭是真没见过谁在这个时候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不过任他多蛮横呢,沈家的三少爷,摘了一层人皮底下也只是一头不服教养的畜生,要解决一个畜生,他无需顾虑:“我是他大哥!”
“那你也不配!”
宁予杭冷笑:“凭什么我不配要你的命?!”
沈铎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绷起青筋,一字一顿说:“凭你拿了我家的东西!”
他像只被群狼追逐的雄狮,伤痕累累却也不忘还击敌手。这是承袭血脉的本能,越是恶劣的情境越要学会一招毙命,沈家人必修的一课,他自幼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