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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说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手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小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将它捻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小小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小小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小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
韶音没有看错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丝不苟,将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条。
其余妇人不似她性情开朗,畏惧不敢近前,却都挨个支使孩儿到阿雀那里,个个手里提着小筐、端着簸箩,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时令土产和补身养胎之物。
胡氏陪着韶音看了堂中几处,行过一片丁香园,来到义方院。
“义方”之名取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之意,这里从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静,如今刚行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热闹的童音。
韶音微笑着向里面望去,只见十来个总角小童围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游戏,他们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整齐地唱着歌谣,童声稚嫩清越:
“言传身教寸不离,酒肆东西不用提。
不怕贪得千金裘,就怕窃国喂胡敌。
千金妖娃据庙堂,牝鸡鸣晨九鼎移。
祸胎呱呱落地日,万户千村烧纸衣。”
韶音脚步顿住,脸色微变。
言传身教寸不离,谢也,酒肆东西不用提,津也。
这歌谣的意思是……谢津通胡,谢女弄权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对,赶紧道:“夫人勿怪,小儿不懂事,他们还未开蒙,整日里只知道胡耍,这又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混话!”
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还以为是“祸胎”二字触了韶音的楣头。
乡野小儿的歌谣本就粗俗不经,什么样的词都有,几天换一茬,她最初也说过几句,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过问。
胡氏心里忐忑,一边瞪向义方院的管事,一面赔罪:“夫人息怒,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小混蛋!”
韶音摆手,“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脸问那管事,“这歌谣是谁编的”
管事仆妇早就吓得不行,话也回得磕磕绊绊:“回、回夫人的话,婢、婢也不知,大概是从外头听来的。”
唤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小童询问,都说是从街上听来的,就这几日的事,别的孩子都这么唱,他们也跟着学,再问是哪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能说清的了
韶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教庞遇去查这歌谣的来源——孟晖提着臭蒜头去了荆州——重点查曾经与王氏联手起事那几家。
回程途中,阿筠细心安慰:“那歌谣句句都是无稽之谈,一听便是小人的编排,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论如何是几句谣言就能左右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背后捣鬼之人就能揪出来,届时真相大白,这歌谣自然就不会再有人传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担心我,我没放在心上。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如今经了多少风浪如何还能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
阿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这个急刹吓了一大跳,好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四壁也挂着柔软的毡毯,她身体又素来灵活,手臂撑住了没什么大碍。
“夫人可好”
庞遇在外头问。
“怎么回事”
韶音掀开车帘,向着前面望去。
夜幕四合,晚灯未张,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蓝。
“是城南那群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