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郑家的路上,流灯如水,唐勤看着后视镜里说:“郑先生,他走了。”
郑容微有些疲倦阖眸:“嗯。”
唐勤说:“您就不担心他回去之后,和陈家小姐说点什么?”
这么些天,唐勤跟着郑容微奔忙,基本上也搞清楚郑微的意思。他未见得对陈家小姐情根深种,只是被这样哄骗,实在难忍。
郑容微嗤笑一声。
路灯黯淡明灭的光影透过车窗,他唇角笑容几分阴冷。
“他不说,我倒还有几分佩服他,如果他真去和女人告状。”郑容微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道,“那可真是贻笑大方。
唐勤说:“您觉得照他性格,不会和陈家小姐提?”
郑容微垂眸,摘下镜框:“男人总有尊严。
他和李潇说了很多事,还说了无数他们相处的细节,真真假假,讲起高速路上那场拦截,讲她在他别墅过夜。
郑容微那时候说:“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不错?家里的阿姨很喜欢她,别墅前院有大片蔷薇,她喜欢,我就种了,她帮我照顾得很好。”
李潇面无表情,心脏就像被突然刺了一下。
家里的两盆爬架蔷薇,她现在已经很少去看了。
“她困在高速上的事你知道吗?”
李潇摇头。
郑容微讥诮一哂:“你没有办法吧,可是我能替她解决。甚至你被特警大队带走后,她来我办公的地方找我,求我帮你。李先生,你的女人为你被迫去求别的男人,这还不够吗?”
李潇有什么本事呢。
郑容微想,他能给她最好的一切,而李潇有什么呢。
对面男人始终缄默。
郑容微甚至擅自替他开口:“你不会说你有感情?”
李潇眼睫颤了颤。
郑容微便知道,他再次预判正确。
那是一个没有物质的人,唯一给得起的东西,尽管它廉价而可笑。
“我承认,她和我很多年没见,对我印象不多,那又如何呢,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可以让她慢慢爱上我,依赖我。”
“就像曾经,你那么把她骗到手一样。”
这场谈话到最后,郑容微问李潇做何感想。
然而出乎意料。
对面男人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郑容微心里涌起几分奇怪的探究,他总觉得对面的男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窘迫。他没有被揭穿后的跳脚,也仿佛不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悲伤。
威慑是要给人恐惧无措的。
像李潇这样,并不是被戳穿后仓皇的反应。
李潇起身:“我该走了。
他转身。
郑容微在身后叫住他:“李先生,你带你母亲来京城看病,也费了不少功夫吧。”
李潇停住脚步。
郑容微眼底冰冷:“我最后的耐心很有限。”
良久,他听到一声笑。
从郑容微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修长瘦削的背影,他脊背微微凹陷下去,右肩的姿势,因为枪伤未愈,而显得怪异。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重新迈步走了出去。
郑容微皱起了眉。
说完这一切,其实心里并不觉得痛快,只是更加烦闷,他总觉得这男人让他捉摸不透。
可阅遍资料。
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毫无色彩。
*
陈蝉衣到家时,陈家人正在吃晚饭,她难得回家遇上饭点。
陈先寰坐在主位:“既然来了,吃顿饭再走吧。”
陈先寰讲话极有威严,不仅是陈蝉衣心里害怕。陈家大伯和陈如晦,至今面对年近八十的父亲,也感到无端惶恐与紧张。
陈先寰有军人的铁血柔情,也有狠厉手腕。他鬓边生了白发,眉宇皱纹痕迹渐深,却仍然不改昔日,果决狠断的作风。
陈蝉衣从小就畏惧他,不敢不听话:“嗯。”
那顿饭,她吃得没滋没味。
陈家人在饭桌上向来严肃,她也没法摸出手机来给李潇发个信息,提醒他自己吃晚饭,不用等她。
晚饭结束。
陈如晦招手:“过来。
她跟着陈如晦进到房里。
“看看这张请帖,规格和样式还满意吗?”
那张烫金红贴上,描了花样,显得珍贵而有质感,她和郑容微的名字被写上去。
陈蝉衣一愣,陡然一瞬间,突然明白陈如晦把她叫回家的目的。
并不是做父亲的想和女儿团聚,他只是为了一场订婚宴。
把她叫回去,是让她看订婚的布置安排的。
陈蝉衣垂睫。
“请柬已经做了一版出来,还有些伴手礼的规格,郑家那边说没有问题,主要是你,得看你喜不喜欢。”
陈蝉衣看着请柬,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陈如晦说:“郑家这个儿子,看着对你是有意思的,这些事情都要先过问了你,今后嫁过去,你和他好好相处。”
“爸。”
突然被打断,陈如晦有些不愉:“嗯?”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好好吃过饭了?”
“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陈蝉衣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他也已经不记得了。
陈如晦没放心上,只当她是最近累着了,宽解道:“正好医院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可以在京城休养休养,回头我再找点药给你调理。你现在身体真的太差了,你这样很难怀孩子。”
陈蝉衣突然闭了闭眼:“我不想和他生小孩。”
“你问不得我,你们夫妻的事,得看他那边的意思。”
“那要是我连婚都不想订呢?”
陈如晦一愣,旋即沉下脸:“你说什么?”
“我说。”陈蝉衣从胸腔呼出口气,觉得心脏像是被绞紧了,箍得她濒临窒息,“如果我不想订婚呢。”
那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婚姻发表看法。曾经她一度认为,婚姻大事不过就那样,和谁结合,躺在哪个男人的床,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她从来没想过,她还会有自己真实的想法。
陈蝉衣睁着那双清润平静的眼瞳,静静看着陈如晦。
陈如晦咬牙:“你没得选。”
她笑了笑。
她第一次向陈如晦直接表示自己的诉求,结果就是被陈如晦毫不留情驳回。
陈蝉衣轻轻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想要个理由。”
陈如晦仍是嗤笑:“那抱歉了,我给不了你理由。”
陈蝉衣低眸:“可是我不喜欢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陈如晦言辞逐渐激烈起来,“这是什么大事吗?”
陈蝉衣说:“有关系的,爸爸。如果我对一个男人生理性排斥,排斥他的靠近,排斥他的亲吻和拥抱,排斥他的一切......我该怎么接受他,我每天怎样说服我自己,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怎么样呢,谁不是从无到有,慢慢积累?积累原本就需要过程。”
他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陈蝉衣指节颤抖:“可是我会害怕,就像害怕黑天和停电,我不想让陌生人靠近我,和我共同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爸爸,如果当时让你选,你难道会选一个你完全不爱的人吗?”
她隐晦提起舒柔,陈如晦像是被逼急了,陡然怒吼:“你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那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
陈如晦皱了皱眉:“都不重要,你在意的那些全都不重要,喜欢更不重要!”
陈蝉衣眼圈泛红:“可你当年不就是因为喜欢我妈妈才娶她的吗!”
陈如晦一巴掌过去。
是用手背打到了脸,并不算多么疼,她却一瞬间噤声。
屋子里有片刻难堪的寂静,屋外夜色浓烈暗沉。
陈如晦阴着一张脸,不含任何情绪地说:“不要再提这件事,听懂没有?”
陈蝉衣眼尾泪光闪烁。
舒缓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舒羡之。
陈如晦此刻情绪应激:“谁?”
陈蝉衣擦掉泪:“外公。”
陈如晦胸膛激烈起伏。
他缓了几口气,别过头:“接。”
她接起。
舒羡之在电话那头说:“月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周末能回南京一趟吗?”
陈蝉衣捏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泛白。
她掉着泪,嗓音也哑了,却不敢教舒羡之听见。
她有时候会想到些不好的事,舒羡之年纪大了,这几年身子骨硬朗,却终究不比从前。
陈蝉衣不久后挂断电话。
陈如晦余怒未消,铁青着脸:“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我再讲一遍,他找你做什么?”
脸颊的疼痛反复还在,陈蝉衣轻轻垂下眼睫:“让我回去看看他,吃个饭。”
陈如晦喉头一梗。
老人想看看孩子,这也是人之常情,自从舒柔过世,陈如晦这些年和舒家闹得很僵。他其实心里有些愧疚,并不想舒老爷子继续对他产生更多厌恶。
他曾经是真的很爱舒柔。
陈如晦沉默。
原本想把她强留在京城,现在说:“那你就先回你外公那里吧。”
陈蝉衣垂眸,无声点了点头。
“今晚就在家休息,那么晚别回去了,明早再走。”
她违抗不了。
陈如晦走过来:“伤口给我看看。”
脸颊伤口有些肿了。
她捂着脸庞。
“下次再这样不听话,我给你的可不只是一巴掌。”
“知道了。”她小声说。
她给李潇发了消息,告诉他先回去,那天晚上她辗转睡不着,陈家院子的天四方窄窄,像是望不到外头。
凌晨四点,陈家人还在休息,她慢慢走出陈家大院。
陈如晦彼时也要赶早。
撞见陈蝉衣离去的身影,身边的助理说:“小姐要是懂您的苦心就好了。”
陈如晦哼道:“她还太小了,没自己判断能力,她妈妈也走得比较早。”
“是,家里没个人教她。
那道背影消失,陈如晦说:“我也是好心,总想着要弥补她,给她找个好的。”
他最后真的找到了。
凭借郑容微如今地位,甚至于他大哥办事也难免要来求他。
陈如晦心中冷笑,他在大哥的阴影下活了这么多年,一直被压。
如今终于有一件事可以气顺,他如何能放手。
夜晚的京城并不宁静,陈蝉衣慢慢走出巷口,拨通李潇的电话:“我准备回去了。”
那头嗓音有过了夜的低沉:“我在护城河这里。”
她一怔:“你晚上没回去睡觉吗?”
那头沉默片刻:“过来吧,一会儿带你去吃早饭。
凌晨四点钟,天边已经浮动着低调的颜色,群青和深蓝。陈蝉衣沿着街道小跑着往前。
京城的夜晚并不宁静,即便是夜里,也依旧有灯带般流动的车潮,而路灯又是昏黄的。
护城河边,视线的尽头,有一道身影??靠在低矮的围墙上。
模糊不清晰,像是掉帧的画面,悄然向暗处蜿蜒。
他低垂着眼眸。
背倚低墙,手中夹着一根烟。
烟雾袅袅升起,他呼一口气就散了。
陈蝉衣停在原地。
李潇黑色的身影就像是有所感应,他抬眸,看见她后,夹烟的手指一顿。
片刻后。
他把烟在石墙上摁灭,扔进垃圾桶。
周围不时有游人经过,陈蝉衣掌心紧了紧,蓦地直直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李潇被这股力量连带,右侧肩膀磕到石墙。
他唇色有些苍白,声线还是稳的:“嗯,家里出什么事了?”
陈蝉衣不想和他提订婚请柬的事,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说。
她只是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想问问陈如晦,有没有第二种可能。
陈如晦却给了她一耳光。
尽管是手背打上去的,并不怎样疼,可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她现在脸颊,才后知后觉爬上几分痒。
陈蝉衣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可
她情绪的低落太过明显,她很早之前就有点依赖李潇,把他当一块护林碑,一座避风港,她在他面前情绪都是真实不压抑的。
一时之间,改不掉这个习惯。
很容易就被李潇看出来。
李潇眼睑微垂,看见她右侧脸颊不寻常的红。她贴着他肩膀,夜幕昏茫,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你爸爸说你了?“
她一愣,点点头。
李潇神色僵了僵,最后沉默抱紧她。
从这里往前看,能依稀看到她跑过来的那条街道,再走过几条街,就是她外祖在京城的家,巷子里。
京城物价很高,她今天一整天,说是想看标志性景点,其实根本也是陪他。她没什么要求,只是想和他随便走走。
可那年他身上并没有几个钱,和她走到护城河边时,只能看着前方夕阳,从河渠里慢慢降落。
现在夕阳也没有了,只有一片四合的暮色。
李潇不吭声,心中难免难过。
是心痛又窘迫,他陡然想起那天散步,郑容微身边的秘书送过来的成衣和珠宝,他其实也知道住院时候,她曾经绝收他送来的补品,大概是不想他觉得羞辱和难过。
那些东西,正如郑容微所说,几十万几百万不眨眼,可他有什么呢。
他替家里还债是真的,有过前科出狱也是真的,郑容微说的每一件事,他甚至都找不到理由反驳,最多只能沉默。
他的确也不能告诉她,他晚上曾经见过郑容微。
那算什么呢,原本就已经够落魄了,现在还要和一个女人告状吗。
她如果问起细节,他难道要把那些贫穷,窘迫,都摊开来一点点和她讲清楚。
告诉她,甚至在看电影那天晚上,她窝在他怀里时,他还收到曹琴的短信。
说给他母亲生病花了钱,让他转过去吗。
他有什么呢,他这种出生,这种家庭,他确实满身风尘,一无所有。
可男人都有尊严。
他左侧膝盖出了问题,肩膀也接连受伤,今后恢复不好,或许也会落下残疾。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看到她的同情,带着点怜悯的目光。
他抱着她沉默片刻。
凌晨五点多,初阳缓缓升起,护城河晨曦渐染。从这里能望到角楼,陈蝉衣牵着他去看了看。
李潇始终不开口。
她点点他手臂,他才微微笑说:“好看。”
他眼眸里映着角楼,和她单薄的身影,护城河蜿蜒的水,十分温柔。
这样好看的风景,她以后不知道会是和谁来看了。
他们订的票时间是下午,这时候要回酒店退房,收拾行李。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后李潇忽然喊住她:“家月。”
陈蝉衣停住:“嗯?”
她回眸,看见男人站在她身后,像一堵温柔而安静的墙。
李潇说:“带你出去玩好吗?”
那是他在医院就说过的话。
陈蝉衣一愣,乖乖点头:“好呀。”顿了片刻又说,“怎么忽然说这个?”
宽大粗粝的掌心抚了抚她的脸,她脸颊柔软。
这样的触感。
他是真的不想放手。
李潇垂眸:“因为都没带你出去玩过,男朋友好失职。”
他身上凑近了,还是能嗅到浓烈的烟草味,散在晨雾里。
陈蝉衣不知道他一晚上抽了多少烟,心里有一片地方塌陷,微微泛疼。
她对他的情绪敏感,抱着他的腰小声说:“不失职啊,阿潇什么都会做。”
所有的事都是他在做,她没有什么好操心的,甚至于有时候她一句话。
说
话的人已经忘了,他都还记得。
家里新添置的东西用品,都是给她的,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不觉得他失职。
她不懂,为什么没有一起出去玩,就叫失职。
陈蝉衣靠在他胸膛,仰着小脸看他,眼眸里浮着一层剔透的光泽:“你最好最好啊。”
李潇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把她搂进怀里。
六月下旬,润州一场凉雨过后。
李潇订好票,带她去了趟大西北,青甘两省交界的祁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