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来说,孟氏掌法研究所门前的大街,虽然没有像劝业场那般人流鼎沸,但也绝对不至于在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就见不着一个人影。
齐青崖虚着眼睛盯着对面街角阴影处。
他能够感觉到那儿,似乎有着一团充满了阴暗腐朽气息的心炁。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
就像是他在海上看到了一艘浸了水的,布满了珊瑚和藤壶的半截浮沉的木船。
齐青崖想要看的更清楚些,但却发现无法用清明炉的效果将其彻底洞察。
这还是清明炉第一次吃瘪。
要知道就连动物心炁也逃不过齐青崖的法眼。
难道来者不善?
咚——
咚——
咚——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终于是从阴暗处走到了灯下。
这才露出全貌。
他穿着一身修长的黑色西装,搭配着暗纹领带,唯独胸口是白色衬衫。
齐肩的长发随意的拢在耳后,两条剑眉下面是深邃的眼眶,高鼻梁,络腮胡。
精心修剪的胡须不仅没有半点儿邋遢的感觉,反而是让他整个人充满了绅士风度。
右手牵着一条皮革编织成的棕色绳子,另一头连着一只颜色和它截然相反的牛头梗。
蛋形的头部,三角眼,通体雪白,只有脖子上有着一圈巴掌宽的黑斑。
就像是看到了猎物似的,牛头梗那双豆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狂躁。
喉咙里面沉闷的发出野兽的咆哮声,前肢跳起,立起来的身躯竟然比身旁约莫两米高的主人只矮一个头!
它耸动着黑色湿濡的鼻子,呲牙咧嘴的朝着齐青崖扑来,却被脖子上的项圈狠狠拉住。
汪呜——
似乎是被牛头梗牵着往前走了一步,西装男也正好站在了路灯的正中间。
他那双深邃的棕色瞳孔散发着善意,整个人极有风度地一抖手中狗绳。
原本凶戾无比的斗牛梗,立马从直立状态变成了趴在地上,耷拉着的尾巴也轻轻竖起摇晃,似乎有些讨好的用鼻尖去碰触他的皮鞋。
“不好意思,黛西有些怕生。”
他用极为标准的荣国话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朝着齐青崖伸出了手。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维克,是一个英格里人,自租界成立之初便一直守在这里。”
姜维克仍旧和齐青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他十分绅士的等着齐青崖消除戒心主动上前。
可齐青崖并没有朝前走的打算。
一个不知道身份的陌生人,身上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外表却十分年轻,还有一条体型硕大的猎狗。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什么好人。
齐青崖的戒备在姜维克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耸了耸肩,退到了路灯边上。
然后轻轻伸手,食指刚一碰到路灯杆子,昏暗的灯光便闪烁起来。
“我还有另一个身份。”
他苦笑着说道。
“英格里租界的点灯人。”
点灯人?
英格里租界之所以成为世界最大的金融中心之一,各个国家银行扎根聚集的地方,和其治安良好,从未出现过大型恶性事件不无关系。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英格里租界黑天不见火器。
这个被点灯人定下的规矩从租界成立之初便一直贯彻,也有人试图挑衅过,但都死的悄无声息。
要知道阴暗处滋生混乱,但英格里的暗处却因为拥有点灯人的存在,所以每一个把资产放在英格里租界的金融巨鳄,都能够放心的睡个好觉。
虽然传说总有夸大的成分,但点灯人无疑是英格里的头号治安官。
而齐青崖对这三个字的了解并不止于此。
因为点灯人曾经间接救过他的命!
孟子山手下奉命处理掉麻烦的汤玛斯,第一枪杀死了齐青崖的前身。
要是第二枪开出来的话,那穿越而来的齐青崖恐怕会稀里糊涂的在海河沟里咽气。
正是点灯人的出现,让汤玛斯害怕收手。
看见齐青崖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姜维克轻叹了一声,似乎一开始就不愿提及此事。
但还是重新伸出了手。
齐青崖虽然不明白向来行踪隐匿的点灯人为何突然找上门来,但却没必要再拒绝别人的好意。
更何况这还是他半个恩人。
双手相握,一触即分。
“多谢。”
姜维克收回了手,略带沙哑的嗓音压住了脚边斗牛梗想要站起身来的委屈呜咽。
“要是想谢谢我的话,那就帮我一个忙,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相比起客套话来,齐青崖更愿意和这种直来直去开门见山的人打交道。
“但说无妨。”
姜维克无意间救下齐青崖,的的确确是无心之举,那只不过是他的本职工作而已。
但接下来,齐青崖三番五次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却是让他不得不留意。
毕竟这儿是他的地盘。
夜里杀死园明剑客,一天之内打通街,以至于齐青崖后来闯入北俄,血溅巴黎夜花
园,都在他的观察之中。
每一次风波过后,实力跳跃式增长的齐青崖都让姜维克刮目相看。
但更让姜维克感兴趣的,不仅仅是齐青崖如同乘坐火箭一般增长心炁的速度。
更是他心炁的特殊性。
这次齐青崖回到津门,姜维克便立马察觉到了他身上心炁的特殊之处。
宛如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然而和徐三雄比斗之时又迸发出了远超寻常四阶的实力。
恰好面临着棘手问题的姜维克,便生出了和齐青崖见面的想法。
“是英格里心炁研究所的事情。”
他指了指被夜色笼罩的大本钟,在天空中悬浮着的飞艇灯牌的映照下,只显示出来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维克那低沉语气的缘故,连带着大本钟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冷色彩。
仿佛变成了一块墓碑。
一块插在津门土地上的墓碑。
听到这句话的齐青崖眉头一挑。
“动物心炁?”
“你早就有察觉吗?”
姜维克听见齐青崖说出这四个字,于是牵了牵手边的牛头梗。
感觉到绳子颤动,原本耷拉着脑袋的黛西立马站起身来,兴奋的用头蹭着姜维克的小腿,舌头耷拉在外面,发出了嗬嗤嗬嗤的喘息。
姜维克弯一下腰去,伸手扣住了斗牛梗后颈上的一块毛皮。
这下离的近,齐青崖看得一清二楚。
姜维克的右手食指分明释放出了一缕电流似的心炁,钻也似的没入了黛西的身体里面。
就在这时,齐青崖突然发现,黛西的信息竟然是被清明炉所洞察。
【心炁指数:29】
一条狗竟然有着高达29点的心炁指数?!
要知道体积数千倍大于斗牛梗的蝠魟也才89个心炁,而且由于蝠魟的特性就是滤食一切可以入嘴的食物,所以在富集效果的影响之下才会变异至此。
而牛头梗却是实实在在的陆生生物。
首先它的体型并不大,所以消化系统也有着上限。
其次它并不像蝠魟那般无时无刻都在进食,也不像人类那般能够通过呼吸法来摄取天水废气。
那它是如何维持心炁的呢?
似乎是察觉到了齐青崖的目光,黛西昂起了它的椭圆脑袋,小眼睛里面满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它呲着嘴,獠牙锋利。
“黛西是个好孩子,也是唯二从英格里心炁研究所活着出来的完整实验品。”
姜维克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牛头梗的脖子。
“还有一个死在了北洋水师的炮火之下,是一条魔鬼鱼。”
果然是唐纳德搞的鬼。
从姜维克嘴巴里得知真相的齐青崖并没有惊讶,这是他早就已经猜到的答案。
一脸受用的牛头梗眯起了眼睛,收回了对齐青崖的敌意。
“所以你要我帮的忙和动物心炁有关?”
“是的。”
重新站起身来的姜维克正视着齐青崖,他身上的西装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剪裁而成的,竟然没有一丝褶皱,仍旧笔挺。
“虽然按照你们荣国政府的现在的铁血手段来看,一旦消化完了这些金融机构,英格里租界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收回。”
“但在这之前,租界绝对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配合上姜维克那低哑的嗓音,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杀了唐纳德。”
姜维克语气平静,“虽然这并不能阻止动物心炁的进一步蔓延,但我能保证唐纳德要是没有活着回到心炁研究所,便不会有人能像他那般如此疯狂的去推动这件事。”
“他的学生们虽然一个个也都是疯子,把残缺的实验成果散播了出去,但和唐纳德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只要唐纳德死了,那么英格里租界才有机会寿终正寝。”
姜维克的这段话透露的信息太多,足以让齐青崖慢慢琢磨其中深意。
首先,动物心炁似乎已经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情。
齐青崖在螃蟹身上发现的心炁,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连这种生命周期短,食谱单一,数量巨大的生物都能产生心炁,那更别提其他位于食物链上段的动物。
其次,研究所的剩余科研人员果然已经在津门这片土地上做着实验。
螃蟹,蝠魟,牛头梗。
卵生,胎生。
虽然残缺的实验品,诸如螃蟹,并没有累积到如同黛西和蝠魟那般巨量的心炁。
但只要数量够多,产生变异个体的几率就会越来越大。
齐青崖可以想象,如果一只拥有了几十颗心炁的螃蟹在津门横冲直撞,将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
这件事情就算姜维克不主动找上他,他原本也决定暗自调查。
只不过齐青崖并没有缅怀苍生的宏伟心愿,他只不过是一直恪守着和孟得铨的约定。
前方无路,搭手为桥。
既然孟得铨在齐青崖最为困难的时候搭了手。
那么已经跨过深渊的齐青崖绝对不会过
河拆桥。
简简单单四个字“我答应你”。
却是字字重若千钧。
所以不管是孟氏掌法研究所,还是国术协会,只要受到威胁,齐青崖都会将其踏灭。
这便是他定下的规矩。
“说说吧,你的计划如何?”
听到齐青崖的话,姜维克精心修剪的胡子下面,嘴角微微上翘。
“你不问我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齐青崖撇了撇嘴。
“我猜猜,无非是坚守某种约定,又或者履行某种职责?”
听到齐青崖的话,姜维克先是一愣,然后哑然失笑。
“你说的没错,但在说计划之前,我先给你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齐青崖点头微笑。
“洗耳恭听。”
姜维克出生在大不列颠的伦敦。
他对童年的记忆十分匮乏,没有彩色的糖果,玩具,故事书。
只有宛如黑白影片一般的烟囱,雾霾,巨型锅炉。
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连能够吃上面包的农工都不如,以至于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连多余的土豆都拿不出来。
为了不被饿死,他只能搭乘上日不落帝国的巨船,为英格里征服更多的土地。
但此时英格里帝国已然在走下坡路,各个国家都在蒸汽科技发展的浪潮中找到了救命稻草。
先行者的优势越来越微弱,土著民的反抗越来越激烈。
作为先行兵的姜维克随时处于死亡边缘。
不过这也让他很快便拥有了勃勃心炁。
于是姜维克的地位,也随着心炁指数一起水涨船高。
二十年后回到伦敦的时候,他已然凭借着累累功勋,摸到了上流社会的边缘。
但和那些头戴高礼帽,手拄文明杖的真正贵族不一样,姜维克虽然身上穿着西装礼服,但骨子里仍旧是二十年战争生涯刻进去的叛逆与不羁。
所以当他为了一个女人而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时,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他得了失心疯。
一个退役士官竟然敢抢走汉诺威王朝最后一位公主。
当然,姜维克的童年里面没有童话故事,所以他的结局也注定不是童话故事。
判处死刑,锒铛入狱是他的唯一下场。
只不过就在他将要执行绞刑的时候,唐纳德救了他。
不,不能说是救了他。
姜维克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西装纽扣。
他掀开了自己的白衬衫,呈现在齐青崖面前的。
是无数颗严丝合缝精密运转的细小齿轮。
它们整齐排列,就像是血液一般为姜维克提供着动力支撑。
“他让我免于绞刑,却又像是时时刻刻在给我施加绞刑。”
“只不过套在我脖子上的并不是绳索,而是这些该死的黄铜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