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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整整二十年了,他对他的恨意竟然没有一丝消散过,反倒越压越浓,终于反噬到他身上。
天子怎可遭人挟持,皇帝的亲卫已举起了弓箭,正朝着面前已是力竭虚弱却毫不避退的李曜,只等他一声令下,将人一箭射倒,并非难事。
可皇帝却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她只留下这么一条血脉,他不能看他和她唯一的儿子死在面前。
皇帝微微仰头,苍老而浑浊的目光望向沉寂的天穹。她定是在天上看着呢。他死后,还要和她在地下团聚,她会怪他的啊。
这或许,就是她留给他的报应。
“皇位,朕可以马上下诏,予你。”皇帝鬓边的银丝闪过薄刃般锋芒,声色端持冷静,一字一字道,“但她,绝不可留。你既要为君,当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朕是为了你好,亦是为了大梁,天下百姓。”
“曜儿,你可莫要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大好江山。”
死寂中,营地的火杖灼灼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
夜雾茫茫,天地像是陷入了一片虚无。高地上渐渐掀起了漫天风沙,将万物无序地搅动在一处。
正在此时,一道沉定的声音突然在虚空中响起:
“陛下究竟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玉白的身影从浓雾中走出,声音嘹亮而清明,气势恢弘:
“他不会像你当初那样,薄情寡义,自私虚伪,以国家大义之名,抛弃一个深爱你的女子。”
“这个女子和她的亲族,当年还助你夺嫡,帮你登上皇位,最后却被你夷了一族。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在她即将临盆之时,送她入冷宫,哄骗她说是避祸?”
“因为她在冷宫为你生儿育女之时,全然不知,你在宫外,屠戮她的家人,杀光她的亲族。美其名曰,为了限制外戚祸乱朝纲,实则都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疑心。”
“今时今日,你要逼自己的儿子做下这番决定,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年没有做错……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洛襄顿了顿,说话间眸底清光尽收,唯余无尽的暗沉:
“陛下可知,一年后事态平息,你要接她出冷宫的前夜,她为何要在冷宫里自尽呢?”
一听到此句,皇帝愣住,而后瞳孔大睁,开始猛烈地摇头,喃喃道:
“她不会知道的。她怎会知道!谁告诉她的?”
皇帝眸中的火好似在这一刻烧尽了,死死盯着眼前朗面星目的男人。
太过肖似的面庞,令他产生了一瞬的恍惚,干瘦的手指颤抖着,直指洛襄道:
“你怎会知道冷宫的事情?你究竟是谁?!”
洛襄默不作声,未作停留,神情平淡地走向呆立一旁的朝露的手,牵起她的手带离了此地。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女子自尽的原因,也未回答他究竟是谁。
这是他留给皇帝最后的体面。
可立在一旁李曜听出了他话中之音。
前世他曾令国师彻查当年废后真正的死因。他一度以为她是被其他嫔妃害死的。
因为他的母后在冷宫里不屈不挠地活了那么多年,怎会在即将要出冷宫的时候一心求死?
而向来手段了得的国师却只递交了一份空白的奏章。后来无论他如何逼问,软硬兼施,他都闭口不谈此事。再找其余人查,完全查不出所以然来。
今日才知,原是如此。
他的杀母仇人,一直都在身边。
“来人。”李曜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嗤笑一声,道,“将太上皇幽禁冷宫,无诏不得出入。”
他身后的一众亲卫毫不犹豫地冲下,以雷霆之势,轻松地包围了皇帝身边的甲兵。
“父皇,独居冷宫的滋味,从今往后,你也来尝一尝?”
……
回宫后,李曜回到了当初的勤政殿。
大事商定,一众谋臣武将朝他叩拜,山呼万岁。
直至最后大殿空无一人,一直跟着他的心腹忍不住低声问道:
“殿下为何要放虎归山?”
李曜身上的箭伤只简单包扎了下,稍稍一动,撕扯般的痛。他垂头望着案牍,闭眼道:
“她不过一个胡女,且无意于大位,有他在,也掀不起风浪。”
心腹却道:
“不是她,而是他。”
心腹知道洛襄的身份,十分忧虑这样出众的皇子放他回西域,任其发展,将来必成隐患。
李曜没有作声,他身子后仰,陷入了回忆。
那日他和洛襄兄弟相认,谋划平叛之局之后,他离去前,曾问过洛襄:
“可否有想过今后回到长安,做回李襄?”
说是疑问,实则试探。
当时,洛襄未有犹豫,只轻轻摇了摇头,拒绝。
李曜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
“你现在恢复皇子之身,名正言顺,还有两位兵权在握的王叔鼎力相助,身后有乌兹高昌王军,整个西域都会是你的。你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顺势而为,御极称帝?”
他没想到,洛襄沉静肃然的面庞露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只轻声回了一句:
“她不喜欢在宫里。”
只因她不喜欢,他就根本不会想要这帝位,也不会留在长安。
李曜心下失笑。
既是大石落下的释然,又是失魂落魄的怅然。
每次都只差一步。终是不如他。
勤政殿内,夜风徐徐,帷幕拂动。夜半空寂,许久未有人声。
李曜静坐正中的丹陛玉阶,远望殿外的九重宫阙。
江山万里,无边寂寥。
***
洛襄带着朝露直接离开了京畿大营。
乌兹王军跟着二人,行军十余里,远离长安城之后,才开始安营扎寨。
洛朝露在营中,故意和邹云和一些将士商议之后行军路线直至夜深。众人最后实在撑不住,直打哈欠,纷纷找借口告退。
朝露没辙,望见邹云正小步后退,上前拍住他肩甲不准他走,莞尔一笑道:
“邹将军,今晚夜色极好,我们再出去喝一杯。”
邹云一愣。
正主都在营中盯着,他哪里敢再和她半夜同饮。万一那人一生气,又拉他去出家。他好不容易得了西域联军,还有壮志未酬,使不得,使不得。
“这,不行……我今日身子不适……”邹云摆摆手,飞也似一溜烟跑走。
邹大将军上任数年,身子健朗,从未向她告过一天假,今夜却突然称病。
朝露再无借口,心不甘情不愿地朝中军帐走去。
远远望去,她的帐子里漆黑一片,未有灯火光明。
朝露慢下步子,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幕,望见榻上的薄衾如玉山起伏,并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