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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偏殿。
八人一鬼齐聚一堂,相顾无言。
鬼妻小倩紧挨着谭晋玄,左手拽着谭晋玄的衣袖,低着头,似乎在数脚上红绣鞋上那朵大红有多少瓣。
楚滢滢横剑在膝上,闭目假寐。
莫雨晗在给宝剑做保养,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五鬼中的少年和少女耳鬓厮磨,老头和老妪手牵着手对视微笑,岁月静好,雌雄莫辨中年人孤伶伶坐在一旁。
沉默。
沉默总会被打破。
楚滢滢猛地睁开眼睛,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铿锵拔剑,浑身杀气四溢。
“你想做什么?”
依然在给宝剑做保养的莫雨晗头也不抬问道。
“杀人。”
楚滢滢音调平稳,语气漠然。
“然后被军法处死吗?”
莫雨晗依旧不抬头,只是说的话有些尖锐。
楚滢滢闻言默然,或许是不知如何回应,又或许不想回应。
在马金宇一登陆就宣布浮黎岛实行军管以后,一切都以平海卫的意志为主。
此时此刻此地,代表平海卫意志的,就是副总管马金宇。
所以军法,由马金宇说了算!
楚滢滢现在出去杀人,不管杀的是谁,就算是铁定的魔修,都会被马金宇抓住机会,予以针对。
比如你奉谁的命令杀了我特意留下的鱼饵,以至于坏了我钓出更大的潜伏在岛上的魔修?
届时,陶铁保楚滢滢也不是,不保也不是。
不保的话,楚滢滢必死。
保的话,不仅不一定保得下来,还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比如是不是你指使的楚滢滢?说!你勾搭了哪个魔宗、哪个魔修或者哪个域外天魔?
当然,此乃后话。
眼下的问题是,楚滢滢哪里来的这么大杀气,哪里来的这么做动机?
谭晋玄直接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你是想杀谁?杀陶大人,还是你自己,或者马金宇?”
“都不是。”
楚滢滢恢复好心境,平静回道,“我想杀了林昱辉。”
谭晋玄问:“为什么要杀他?”
楚滢滢道:“因为他明面上在替马金宇做事,实际是借着这个幌子,做了扩大化,污了陶大人的信誉,打击了岛民的意志。”
却是蔡唯明、金璨、林昱辉、郑清河四人被马金宇收为帐下小吏以后,各得了一个差事。
蔡唯明征调民夫,招募工匠。
金璨修路和驿站。
郑清河负责给安置在浮黎岛的外海岛民营建房屋。
林昱辉筹措建筑材料。
前三者都还好,做事规矩,小心翼翼。
偏偏林昱辉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接到筹措建筑材料的任务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从四座大城的城墙拆下来的砖、木、石、泥土给运走。
这些材料,陶铁已让八人一鬼追随者在这半个月里,潜移默化地放出风去,
说只要传道院全部建好,就会将这些材料分给参与营建传道院的民工,并出一部分钱助他们建房子。
现在,不但自己的房子没时间建,这些民工被征调走给别人建房,连定好的材料也没了。
换句话说,林昱辉的行为让陶铁虽未明言,但已做出的承诺变成了一个屁!
这件事,对岛民的打击无疑最大!
谭晋玄这时平静再问:“你有证据吗?”
楚滢滢反问:“需要证据?”
谭晋玄点头,郑重说道:“林昱辉没那个胆子做这样的事,我可以肯定,是马金宇授意他做的,无论愿不愿意,他不做不行。”
“他愿不愿意关我什么事?我看到的,就是他做了。”
楚滢滢脸色渐有不耐,“让开!如果你不与我同去,就把路让开,我本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谭晋玄不让,嘴唇动了一下,想要再说些什么。
五鬼中孤零零的中年人突然开口:“行啦喻家的,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们都看得出来。你要真心想借陶大人的力,兴复喻家或者另立楚家,就像我们五个一样,绝不废话。大人吩咐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大人不说,我们就保持沉默。”
“是啊,是啊。”
卿卿我我的少女百忙中抽出空,出声附和,“有事做,我们上,没事做,我们闪。不碍眼,也不爱演。”
少年哆的一下轻轻敲了敲少女的脑袋:“无凭无据,污蔑人作甚?”
少女摸着脑袋,瘪嘴委屈嘟囔:“就她能无凭无据说话,我就不能?”
少年叹气:“不一样,而且大家是伙伴。”
少女撇了撇嘴:“伙伴?什么伙伴?我们五个不过是宗里知道陶大人命数奇特、气运昌盛,又一定会回西南去,所以派来跟着,供他驱策,结个香火情,顺带蹭一点功德罢了。而且……”
“而且什么?”
楚滢滢转过身,看向少女。
少女毫不怯场地与楚滢滢对视:“而且陶大人只是允许我们跟着,并没有真的要收下我们好不啦。你不要一厢情愿,自视甚高啦!”
这句话是事实。
陶铁不是来者不拒的性子。
从一开始,就是抱着交易的心态,在对待八人一鬼。
故而楚滢滢默然,说不出什么话。
即便这个曾经损了她一通的少女现在又在阴阳怪气她。
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就无需硬要辩驳了。
那就是借着要杀林昱辉为由头,把马金宇两次针对陶大人一事摆到明面上,以及……
试一试明面上追随陶大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八人一鬼,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机心!
有几人或者说有没有人,愿意替陶大人做脏活!
这一试,是试给陶铁看的,但对楚滢滢自己更重要。
毕竟八人一鬼中,
五鬼是五鬼宗每十年一换的五鬼,意义非凡,地位不低;
莫雨晗背靠净灵山,虽说已出了西南,但是那一手净化灵气的绝活儿,在陶铁养炼万余兵马和暗中培养浮黎岛天才与身负血仇巫觋几件事中,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谭晋玄此人看似因娶鬼妻小倩一事,彻底绝了儒家士子的正途,但一来隐约背靠青州牧兼平海卫监军李辉祖之女李剑颜,二来此人有学识、聪明、可以出谋划策、也可以阴狠行事;
唯独她楚滢滢,现在是真的一点依靠都没有,在追随者团队中,也缺乏明确的定位与作用。
倘若谭晋玄、莫雨晗、五鬼,都基于各自的依靠,或者其它原因,不愿为陶大人做脏活儿。
那么楚滢滢便要主动把这个角色揽过去了。
人不能,一点用都没有!
楚滢滢的这个打算,在她起身拔刀往外走的时候,就被其他人看出来了。
所以谭晋玄拦,莫雨晗吓,五鬼明着冷嘲热讽、实则也在劝。
这一拦、一吓、冷嘲热讽,是另类的表态。
楚滢滢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于是绕过谭晋玄,提着刀走出偏殿。
今夜无月,星光也黯淡。
浮黎岛四面平原燃起了无数根火把,用以照明。
道路、驿站、房子、海港、空港、营地、仓库,都在忙碌营建之中,纷纷扰扰,热火朝天。
马金宇派出的执法队游弋在各处或大或小的工地上,督促着民工们干活。
这些工地上正在营建的建筑,都是凡俗就能营建的普通建筑。
多用于安置外海岛民。
平海卫军用的海港、空港、营地、训练场、后勤仓储,自有专门的土建部队营建。
无论普通还是军用,都在日夜兼程抢着进度。
空气潮湿,似要下大雨。
果然,楚滢滢一路疾行,下了主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然而这雨能浇灭火把照明的火,却无法浇止人心中的各种火。
楚滢滢没有施法避雨,就这么淋着雨,很快就找到了正在指挥好几万民工开山凿石、伐木挖土的林昱辉。
这里离主峰很近,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
毕竟浮黎岛上,还有哪里比中央山脉有更好的地方取石伐木挖土?
林昱辉远远见着淋得像只落汤鸡、右手握着出鞘利剑的楚滢滢,当即被吓得心肝乱颤。
“马帅救我!”
慌乱嘶吼一声,林昱辉掉头就跑。
压根就没有与明显就是来杀他的楚滢滢拼上一场的打算。
即便楚滢滢只是个五品下修士,而他林昱辉的修为换算到天朝九品制,勉强算是四品上。
真要打起来,楚滢滢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可是,浮黎岛依然是浮黎岛,却不是浪魔宗统治的浮黎岛,而是大庸天朝治下、平海卫军管的浮黎岛。
他林昱辉要是胆敢在此时的浮黎岛显露魔修的手段,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也只有丝路一条。
所以见了杀气腾腾,杀意、杀机毫不掩饰,直接冲他而来的楚滢滢,林昱辉想都不想,高声呼救直接跑。
只是刚刚跑出两步,林昱辉突然定住住了。
整个人的姿势也十分别扭。
上身前倾着,近乎九十度弯腰,左腿单独支撑身体,右脚后抬,伸得笔直。
一双眼睛中满是恐惧与愤怒,面色狰狞,脖颈间青筋暴起,像是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挣脱束缚。
就连先前不敢动用的魔修手段,都用了出来。
霎时间,幽幽魔气先自腹下涌起,直冲眉心和头顶。
嗤嗤的两声。
林昱辉后背的衣服爆开,碎片四散。
两边肩胛骨一阵抽搐,倏尔间长出一双惨白骨翅。
黑色长发尽数向夜空根根直竖,继而蜷曲,趴伏在脑袋上蜿蜒扭动,像是一条条细小的蛇在吐幸。
额头两边鼓起了肉包,破开以后,长出弯弯曲曲的犄角。
一双眼睛全部变黑,没有眼白。
腐蚀性极强的酸雾扑哧扑哧从鼻翼中喷出,将残破的衣服全部蚀去。
待到酸雾散开,一个魔怪出现在楚滢滢眼前。
林昱辉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威压下,摆脱束缚的本能驱使下,将自己的灵魂奉献给了域外天魔,彻底堕落。
在附近开山凿石的民工们早早就缩成一团,双手抱头,蜷曲着跪在地上。
一个个浑身颤栗不已,恐惧到了极点,但无人敢反抗。
三个身负血仇的巫觋各自付出三十年寿元,终于换来的一对一对决中处刑报仇,所激发出来的一点点反抗意志与自强之心,此刻荡然无存。
董寿的话回荡在施下威压的陶铁耳边:
“在海外岛屿,三个月的传道救不了涂炭的生灵,只有把海外魔门杀绝,才能救,与其把宝贵的三个月时间用在短时间内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传道上,不如多杀一些魔门魔修。”
一遍又一遍。
其实无声,却又仿若洪钟大吕。
轰鸣着陶铁的心,更发出质问:“你还要传道?”
浮黎岛最高处,刚刚建成的灯塔上。
陶铁端坐,面向东方,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却又似乎翻涌着无数波涛。
这半个月,这两个半月,这一年多,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宛如滔滔大浪,在陶铁脑海中奔涌不休。
时而冲天而起,时而平静无波。
马金宇的到来,一道军管之令,不到三天时间,让自己半个月的精心筹谋化作灰烬,更是在其中占据着极大的篇幅。
反复出现了好几次。
炼出三昧真火的愤怒与激荡心情,也不断复现。
他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踏踏实实做成一件事,在三个月实践环节中表现出色一些,仅此而已。
因此,明知道马金宇奉了三皇子之命,在针对他,陶铁也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这波操作在规则之内,而且理由站得住脚,哪怕放到朝堂上去吵,也挑不出马金宇的刺来。
就像长公主想的那样,陶铁自身本就愿意来浮黎岛
既是第一,当做第一!
到最前线、最危险、最困难的地方去,做出一番成绩!
陶铁来了,而且做得很好。
搜刮了钱粮,灭了浪魔宗的反扑,炼化了足以炸沉全岛的魔气、魔念,营建了五间传道院,取得了一些信任基础,种下了自由平等的种子,学生也招收了近三千名,而这个数字只是起步……
然后马金宇带着缪宗仁的命令来了,稍稍扩大化。
一切成灰。
这是陶铁魂穿此界以来,唯一一件想做但是没有顺遂做成的事!
究其原因,
似乎是缪宗仁的命令,马金宇的针对;
又似乎是无始魔宗及其麾下诸多海外魔门反扑在即;
亦或是陶铁走错了路,
竟然在战火未休、随时动乱的处境下,傻乎乎地选择扫盲传道授法!
这不,战局稍有变动,马金宇执行任务时稍有针对,前面半个月做的一切,不都成了无用功吗?
董寿的话又在陶铁耳边回荡。
轰隆隆的声音在夜空上滚滚炸响。
一道雷劈下了地,一束火烧上了天。
魔怪形态的林昱辉被劈成了焦炭,被雨一浇,滋啦声中成了灰烬。
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被火烧散,瞬息停了。
雨下起前汇聚而来的彤彤乌云散去。
星光大盛,明月皎洁。
星月的光遍洒在浮黎岛上,照映着全岛,宛如白昼,可以尽情赶工。
楚滢滢耳边响起陶铁的声音:“回来,明天做事。”
随后……
灯塔的火光照破黑暗,投向东边海域,给第一批内迁的外海岛民指引。
陶铁的身影出现在马金宇的营地外,请求见面一谈。
“何事?”
马金宇在百忙之中,接见了陶铁,开门见山,不讲丝毫情面,“来请罪?还是来求我抬一手?”
陶铁径自平静说道:“太祖定下的规矩,无论哪个行业,都必须保证每天至少一次练功,马副帅要违抗太祖的旨意吗?”
正在翻阅各地各仓粮草数字的马金宇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陶铁,颇有些意外问道:“你还想着传道?”
“当然。”
陶铁平静说道,“唯易不易。”
易有三义,曰变易,曰简易,曰不易,博大精深,受用无穷。
各人理解也不尽同。
于陶铁而言,今晚他悟出了一点,或许偏颇,但自身适用。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相比起太祖经历的那些艰难坎坷,他遇到的这点小小挫折算得了什么?
不易初心,方得始终。
半个月的努力做了无用功而已,无非就是……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